第三节写作特点
“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新论》：“如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汉书》：“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在定位上，小说不是经史子集，不是庙堂文学。小说是民间文学，来自于民间，服务于大众。
水浒之所以能够取得这么大的成就，与作者施耐庵是有直接关系的。施耐庵生活的元末，是一个社会动荡的时代。施耐庵十九岁中秀才，三十岁中举人，三十五岁中进士，说明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曾受任钱塘县事，因不满官场黑暗，愤而辞职，说明他是一个有正义思想的人；曾随张士诚起兵反元，做过幕僚，说明他是一个有实际造反经历的人；后避难隐居，著书寄意，说明他是一个真正能够静下来用心写作的人。
一、水浒这部书是“借鸡下蛋”的产物。“鸡”就是小说这个形式，“蛋”就是作者对正义和造反的思考。水浒作为明清章回体小说的杰出代表，是在宋元话本的基础上发展来的，而宋元话本属于“瓦肆”文化。话本以及小说的主要受众是普通民众，也就是说，大众是否接受和认可，是小说能否成功的决定性因素。水浒写的故事是造反，但听众却是和平时期的百姓，必须能够满足这个时期的民众要求。说水浒写的好，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普通民众喜欢。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可以脱离统治阶层的控制，不符合当政者要求的小说是无法流传的。可以说，前提是满足当政者的要求，基础是满足普罗大众的要求，小说是双重标准下的产物。但是，如果只是简单的迎合民众需求，水浒也取得不了这么高的历史地位。水浒既满足民众的要求，又凝结着深刻的思想，这才有了这部伟大的作品。读水浒就要分清哪些是“鸡”，哪些是“蛋”，哪些是为满足民众要求而写的，哪些是作者真正的思想；并进一步分清民众是被这部书的那些东西所吸引的，为什么喜欢这些东西；再进一步分析由此折射出来的民众的思想是什么，要求是什么；最后再得出我们如何做才能满足民众的要求。
二、水浒写人物不是脸谱化的写法。例如史进第一次见面就给了鲁达十两银子，而且不用还，按说史进应该算个爽快人。但当鲁达拉着他的手去吃酒时，他还有心思路边看热闹；鲁达要去打死郑屠时，史进不是主动帮忙，而是反过来劝，表现得又不像爽快人。水浒作者这样写，即表现一个人的正面，也表现一个人的反面，其实是符合人的实际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做人的方式和尺度的把握，好也不是无限的，坏也不是无限的。什么样的尺度是好，什么样的尺度是坏？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就没必要去苛求。同理，用自己的尺度去评判别人，也是不必要的，求同存异就可以了。
三、对事件的多角度描述。有人说宋江定好了要同燕顺、花荣、秦明等人一起上梁山，结果却撇下众人自己回家，不仗义。这种说法有道理吗？如果站在燕顺等人的角度看，有道理。但如果站在宋江父亲的角度看呢？宋太公共对宋江说了六句话，包含了五个“孩儿”。如果能感受到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慈爱，感受到孩子对父亲的敬爱，还能说宋江不仗义吗？通判是宋朝的一个官职，其职责为：“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刺举以闻”。通判一职，既是州府长官的副职，又起到监察官的作用。作者有意把举报“浔阳楼宋江题反诗”的人安排给一个通判，而这恰恰就是一个通判本应该尽到的职责。通过对事件的多角度描写，引导读者对问题的多角度思考，进而纠正读者观点的偏执。我们不但不要轻易的否定别人的观点，也不要轻易的形成自己的观点。凡事要多换个角度看问题，要看到问题的不同侧面，这样对问题的认识才能更全面。对别人的不同观点，要深入到对方的立场，看看到底是对方的立场不对，还是立场对但方法不对，还是这种立场也有合理之处。通过变换不同立场，让自己的观点更饱满、更完善，才是正确的认识方法。
四、对大众普遍思维的忌惮。穆弘和张顺两个人的水平差不多，人品、能力在梁山也算上游，被列为天罡星还能讲得通。张横也被列为天罡星，就完全不合理了，因为和他一般货色的穆春仅列地煞星的末流。作者为何要这样安排呢？因为作者是下决心要把张顺列为天罡星的。第一张顺功劳大，第二张顺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第三张顺和宋江关系好。但是张横又是张顺的哥哥，作者不能把哥哥排在弟弟后面，没办法只能把张横也列为天罡星。不单把他列为天罡星，排位还要在张顺前面，还要把张顺的星宿让给张横，张顺叫天损星，张横叫天平星。穆春就不能享受这种待遇，因为他是弟弟，把他排在后面对穆弘没有什么影响。水浒作者连哥哥弟弟的关系都不肯打破，如果让他明着写造反、写不忠不孝，写明显违背大众普遍思维的内容，这可能吗？有些人批评作者思想局限，其实恰恰相反，是这些批评者没有站到小说创作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不是水浒作者思想局限，而是这些所谓的批评者自己思想局限。
五、大量采用了似是而非的写法。三国水浒都大量采用了似是而非的写法。在这种写法中，作者往往用直白的评论来表现虚假的观点，而用具体的行为来表现真实的意图。三国写曹操，作者把批评的观点写的很直接、很苍白，但通过大量具体的行为（比如行刺董卓、收放关羽等）来表达赞赏的意图。这种似是而非写法的好处在于既能使作品符合社会流行的观点而被大众接受，又能曲折的表达作者的个人思想。水浒的写法也是如此。在一百单八将中，作者真正要赞扬的人很少。作者也不赞扬梁山的投降行为，如果作者是赞扬的观点，那就不会在结局中死那么多人。
六、通过对人物境遇的描写间接反映出作者对该人物的态度。鲁智深打周通的章节就精彩程度而言不逊于打郑屠的章节。在叙述上，都采用了铺垫的方式，在正式打人前都有周密的安排，故事即曲折又流畅；文采都非常的生动，人物刻画栩栩如生，这边有郑屠三拳后味觉、视觉、听觉的描写，那边有周通仓皇逃跑时“爬、奔、摸、折、跳、打、扯、飞”连续八个动词的描述。但是因为周通以后还是要上梁山的，所以在描写上是有所不同的。首先，郑屠与周通的恶劣程度不同。郑屠是强媒硬保、虚钱实契、追要典钱，逼得父女二人酒楼卖唱；周通则是先给了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为定礼，见面后满嘴的丈人、泰山、女婿、夫人，他想的是“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甚至还有“明日叫小喽罗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这等过日子的心。郑屠是赤裸裸的恶棍，周通则更像个傻小子，主观恶劣性要少很多。其次，鲁智深的反应不同。听了金翠莲的故事鲁智深立即就说“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而后“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听了刘太公的故事鲁智深只说了“原来如此”，“劝他便回心转意”。鲁智深对郑屠是真忿怒，对周通则没真生气。再次，对打人的描述不同。写郑屠是从被打者的角度描写，重点是郑屠的惨状，一拳怎么样、两拳怎么样、三拳怎么样；写周通是从打人者的角度描写，重点是鲁智深的英勇，怎么按下床来，怎么骑在床前。打郑屠就是除恶，打周通则是调戏。通过认真研究这些描写，也能大概推测出作者的意图。
七、水浒在故事叙述上用的是引出的办法。即用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个人物，用一个故事引出另一个故事。这种写法有利于保持整部书的连贯性，很好的满足了口语叙事的要求。当然，为了保持这种连贯性，作者有时会安排一些不太合理的环节。一种是神话式的写法，这种写法是古代小说常用的形式，没有必要去深究；另一种是故事的转折点，其作用是为了保持过渡的顺畅。这些环节虽然有的地方有瑕疵，但无伤大雅，我们应对这些环节进行甄别，不能过分纠结。例如鲁达逃到雁门县碰到金老汉一节。鲁达作为一个精细的人，本身又是逃犯，怎么还“也钻在人丛里听”？金老汉为了把鲁智深救出来，应该是悄悄的，怎么还“大叫道”？金老汉是个懦弱的老头，鲁智深是个强壮的军官，怎么可能“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指出这些问题，并不是为了挑毛病，更不是为了贬低这部书，而是为了把产生问题的原因说清楚，进而更有利于理解这部书。读书知其大意即可，认真研究和咬文嚼字是两回事。
八、滑稽与暴力相糅杂，用滑稽冲淡暴力的血腥。例如鲁达打死郑屠的过程其实是挺血腥的，至少算得上少儿不宜了。但为什么不但要选入中学课本，还要详细的分析这三拳的妙处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打人之前的戏耍过程太滑稽了，这种滑稽冲淡了打人的血腥。如果没有前面这段文字，后面三拳再精彩也不好看。再如李逵与张顺打架前先写李逵如何用手抓鱼吃，表现的像和儿童一般，这都是为冲淡暴力做准备。水浒的这种写法也影响了其后很多小说的创作，甚至影响了评书、戏剧等的创作。比如隋唐演义的程咬金，说岳全传的牛皋，明英烈的胡大海等等。但是好看归好看，水浒这部书让中小学生去读还是不合适的。对于水浒，没有一定的分析能力最好别读。
九、对技术人才的尊重。中国有个传统，就是认为管人的比管事的水平高，其实这是中国官僚体制的误导。从实际的情况看，搞自然的、搞技术的、搞工程的，同样也能为社会做出巨大贡献，同样也能够获得社会的认可，而且这种认可是持久的、无争议的。水浒作者表现出了对技术人才的尊重，从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萧让、乐和这几个人的安排中可见一斑。这几个人排名都不靠前，这符合官僚主导的重人文轻技术的传统；但这几个人排名也不是最后，这符合技术的社会价值；这几个人最后都被朝廷收留并得以保全性命，体现出社会对技术人才的认可。甚至可以说，武松也沾了这方面的光。就知名度而言，武松打虎应该是这部书中最著名的章节之一，甚至放到整个中国文学中，都是最著名的桥段。但是，这个章节真的有那么突出吗？不是说它不好，只能说它是最好的之一，因为水浒中好的章节实在太多了。无论就文学性还是故事性，这个章节都不是最突出的。那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它那么高的知名度呢？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故事写的是人与动物的斗争，或者说是人与自然的斗争。人与人的斗争总是复杂的，因为人本身就是复杂的，除非刻意的、清晰的界定出好人与坏人，然而这种界定本身就不存在。在实际的人与人的斗争中，斗争双方一般都会获得一定的支持。所以，这类斗争本身就是有争议的，不会呈现评论一边倒的局面。人与自然的斗争则不同，这太容易分出清对错了，人都是对的，这毫无争议。武松打虎，好就好在实现了人的英雄性和技术性的完美结合。武松如果是写字、唱歌，那就和萧让、乐和一样了，不足以吸引人的眼球；武松如果是杀人放火，那就和李逵一样了，太血腥；武松打的是老虎，既无争议也不血腥，这就很好。作者再下点文字功夫，用点铺垫、加点修辞，一个美好的章节就诞生了。
十、文字恰到好处，三五句话就能刻画出人物形象。比如，宋江逃到柴进庄上并与武松见面一节，几句话就生动刻画出三个完全不同的形象。宋江是领袖：1、善于分析人，“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2、善于拉拢人，“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3、很有气场，“宋江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柴进浮华：1、有豪杰的做派，“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2、没高明的手段，“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柴进治酒食送路，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武松是小侠：1、有外表，“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2、有能力，“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打得那厮昏沉”。3、有心机、能乖巧、会拐弯，“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4、乐于自我表现，“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5、没有思想，有奶便是娘，“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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