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禄元年(1592)二月,初春,夜。
门再一次被“刷”地拉开,这次出现在门外的不是细雪,却是一个长相可恶的武士。
“出来!”
那张用着面无可憎的脸的武士喝道。
“何事?”
“少废话,赶紧出来?”武士再次喝道。
受制于人,深草平太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听从命令从屋中走了出来。到今天为止,他已经被囚禁在这小屋中两个多月了,当踏出屋子时,一股迎面的冷空气猛地吹来,新鲜却寒冷,平太不由浑身一颤。
“去哪里?”
“随我走就是!”不理会平太的问话,武士朝平太凶狠地瞪着一眼,随即押着他往院外走。
平太不知这名武士带着他转了多少个圈,周围处处都是相似的华丽景致,这是他第一次在头脑还清醒的状态下走在聚乐第的地域上,这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实在是太华奢了,这种华奢是他印象中熟悉的小田原城所无法比拟的。平太心中暗暗惊讶。
“这在等着!”
走在前面的武士突然喝道,恶狠狠的声音再次将深草平太拉回到身为“囚犯”的现实。
平太看着那武士走进了前面一个院子,很快又走了出来。
“进去!”他朝着平太命令道。
“这是哪里?”
“真奶奶地烦人,让你进去就进去!”武士很是不耐烦,瞪着平太的目光却与先前有着某种微妙的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脸上的憎恶。
深草平太往前方张望了一眼,然后嘴唇一抿,朝前走去,就在平太从武士身旁走过时,身后的武士狠狠啐了口唾沫,嘴里哼哼唧唧骂着些什么,但平太并没有听清。
眼前是一条细窄的小路,两旁被竹篱笆围绕,放眼望去,四处皆是青翠旺盛的草木。无一丝声响,仿若走入了山林之中。平太小心地穿过这条青石小径,已经能看到小径之后连着的庭院。
一声惊鹿的啪嗒声从庭院的某一处响起,深草平太的脚步停了下来。此时在深草平太的视线中是一座宽大的屋邸,屋邸前的廊下上,坐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身着月白色的长衣,侧面对着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在把玩着什么东西,乌黑秀美的长发自两肩随意地散下,遮住了她的容貌。月光之中,深草平太几乎能看到她全身散发的银色光辉。
或许意识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女人的身影稍微动了一下,随后便看到她的脚抵到了地面,极为流畅而优雅的动作,女人已经站在了地上。这时,平太才发现,她的脚上竟然什么也没穿,雪白精致的小脚如猫一般毫无声音地走在地上。
平太的心神几乎都被那双赤裸的双脚摄去,直到那双脚停在自己跟前,平太这才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抬头,便从脖间感到一阵冰凉的触感。
“深草平太?”
他立刻察觉到自己的颈上正抵着一把冰冷的匕首。
他的目光正对上了面前的女人,身体一阵异样的战栗,果然是她!一样面容、一样的声音、一样地惊艳。唯一变化的只有那双眼睛,再也不是惊恐失措,而是深草平太从未见过的清澈、高傲。而现在,这双清澈高傲的眼睛也正看着他。
深草平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
“想我杀你就是救你?”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句话深草平太似乎在迷迷糊糊中听过,而此时,说这话的人就在自己的咫尺之前。
“嗯?杀你还是救你?”
深草平太只觉女人的脸比方才距离自己更近,声音中似恐吓又似恩惠。与此同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正含着一丝笑意。
在他昏迷将死之时,这女人说出这话时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平太心中想着,这笑容到底什么意思。或许是轻蔑,是强者对弱者的轻蔑,的确如此,自己如今的战俘身份,生死不正是全全掌握在这个叫由良里的女人手里吗?想到这里,屈辱与不甘涌上了深草平太心头。
而就在这时,脖颈间的冰凉突然消失。
“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主仆关系。”
深草平太听清这句话时,由良里已经背对着他,朝屋子方向走去。
“别开玩笑了!”更强烈的屈辱感朝深草平太袭来,作为奸细让小田原城灭亡,让他失去主公沦为浪人,接着又像施舍恩惠一般从丰臣秀次手中救了自己,却像丢弃垃圾似的忘了他的存在,如今,又这样突如其来得高高在上地出现在他面前,再次一副施舍的模样成为他的主人。深草平太感觉自己似乎是被这个女人戏弄在鼓掌之中。
对,这个女人正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当这个结论在深草平太心中产生,从未有过的屈辱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而这个叫由良里的女人似乎根本不打算理会他的愤怒,她已经踏上了台阶站到了高高地廊下。
“站住!”
深草平太一下冲上前,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在由良里消失在自己面前前拦下她,他绝对不允许这个女人在戏弄完自己之后却又毫不在意地离开。
由良里停下了脚步,她慢慢转过身。
深草平太正欲“申诉”的嘴顿时安静下来,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原本打算怒视的目光,却因为对上女人美丽的脸而呆然僵硬。
“你应该用敬语!”
由良里的声音中带着轻蔑,深草平太知道由良里已经以主人的身份在和他说话。
“不服气吗?”
站在廊下的由良里比深草平太高出了一头,此时,她的目光自上而下俯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平太再次肯定,那目光中的的确确是傲慢、嘲弄与不屑。
“凭什么?”
“凭我是强者,你是弱者!”由良里的眼中有着凌厉的寒芒:“依附强者才是明智的选择!知道除你之外的其他战俘是什么下场吗?是跟随高贵之人从此踏上功名之路还是仅仅成为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卑贱小卒?你认为他们还有机会选择吗?那些人即使参降也只能作为“战俘”死路一条!现在,在你的面前有一条活路,你还有不服?”
深草平太沉默。
“你或许并不怕死,或许也认为向敌人参降很屈辱。但是,屈辱地活下来然后拼命地让自己成为强者,还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毫无意义地去死?”
“依附强者,拼命变成强者?”深草平太咀嚼着由良里的话。
“不错。”
“强者吗……”
从前,深草平太坚信着自己终身只有北条氏一个主人,即便北条氏灭亡,他可永远不可能依附其他势力,更何况是导致北条家毁灭的丰臣一族。深草平太只觉得这个女人的话有着一股魔力,那莫名的魔力正迅速地吞噬着他的思绪,颠覆着他维系二十多年的信念。
“自古以来,弱者就要臣服于强者,我无法理解你的不服,倘若有一天我们的地位互换,你成为强者我为弱者,那时你命令我臣服于你,我也不会有任何不甘。”
“强者……”
北条氏的灭亡,因为输给了强者丰臣秀吉,长江胜景的死,因为输给了强者伊达政宗,细雪的受辱,因为惧怕强者丰臣秀次,自己的屈辱参降,因为输给了作为强者的这个女人。
“强者!强者!”
一股从未有过的火焰在他心中燃起,他的目光再次紧紧盯向由良里,在看到由良里的眼睛时,这一次,在他的眼中没有一丝犹豫,一切屈辱都不复存在,强者!他要成为强者!要站在比这个女人更高的位置!
烈烈燃烧的功名之焰从四面八方朝他聚拢而来。
深草平太看着这位新主人,良久,他终于低下头,臣服地跪下。
“很好。”由良里很满意。
她接着说道:“既然如此,你便是我的人了,即使是丰臣秀次也不能随意欺辱你,听明白了吗?”
“这个东西便还给你。”
由良里的手伸到深草平太面前,一把银白色的短刀正被她握在手里。这正是长江胜景交给他的银刀,而方才,抵在自己脖颈之上的也正是这把短刀。
深草平太双手接过。
“会有人带你去你的新住处,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远行。”
由良里说出这句话时人已经进了屋。
“远行?”
“去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