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厮杀的吼声从远处传来,带着山间林木被疾风摇动的声响,然后是人们拼命的嘶喊。
自己又到了战场吗?是小田原的战场还是奥州的战场……
深草平太感觉自己被强烈地疲惫包围着,那种撕裂的喊声就在他耳畔,近在咫尺却又飘渺地如同远在天际。
他陷入昏睡,之后又昏昏沉沉醒来,然后再度昏睡。这次的梦中,喊杀声比前一次听得更真切,然后侧耳再听,又什么都听不见。
突然,他感觉有种光亮正对着自己,他明明是闭着眼睛,但他肯定那光亮确实是存在的。
“啊。”
仿佛是无意识的一声干哑的声音从他喉中发出,深草平太感觉周围的光亮越来越明显了。
这是在哪里?
他仍旧睁不开眼,只知道手脚完全不能动弹,肩头应该受了严重的伤,其他的伤口好像布满全身,数也数不清,疼痛让他感到痉挛。
“他还没死。”
有人在说话。
“还真是命大呢。”
同样的声音继续响起。
深草平太没有睡着,也没有醒着,徘徊在半梦半醒的世界。朦朦胧胧的意识中,他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睁开眼睛。”
是难以想象的好听的声音,但却有着让人不敢武逆的威严,如是命令一般。
像是不受控制地回应这声命令,深草平太居然真的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阵眩晕袭来,随后他的眼睛被周围的亮光所映射,周遭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判断身处何境,果然有一女子正在他的正上方投下目光,深草平太不由大惊,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皮肤很白,却不是苍白。
有一瞬,平太似乎错觉般地觉得这女人的脸有些熟悉。
“想我杀你还是救你?”
女子轻笑一声,笑声仿佛从林间传来,飘零不真实。
深草平太的身体一阵异样的颤栗,只觉得那女子正离他越来越近,他几乎能感觉的到那浓密纯顺的长发,有几丝正触碰在自己的脸上。
突然,耳畔一阵凌乱的足音。
平太感到女子直起身,消失在他上方的视野中,随后自己像是被什么抬了起来,周围的光亮开始摇晃。
“别让他死了。”
平太浑身剧痛,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人抬去了哪里,他说不出话来,也动不了身体,现在他如同一个残存着些许意识的死人一般。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深草平太醒了过来,这一次,他是真的完全醒来了。
他仰面躺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灯台,只是灯台里的蜡烛是熄灭的,这是一间十分干净的屋子,此时是白天。
他想挪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换去了,肩上缠着纱布,此时他正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但却并没有觉得寒冷。
“咔。”
门被拉开,有人从外面进来。
是一个少女,她首先是侧脸对着屋内,随后拉上门,整个身体这才完完全全呈现在平太眼中。
“哎呀,您醒了呀!”
少女声音很惊讶,仅凭这一句话,深草平太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之前的那个女人。
“你是谁?”
“我吗?我叫细雪。”
“您别动,小心碰到伤口。”
见平太要起身,这位叫细雪的少女连忙上前扶着他。
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深草平太心想,与此同时,他突然又想起了模模糊糊中看到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或许也很美吧,这样想着,他却有些记不起那女人的长相来,只觉得那是一个美人,甚至比这眼前这个少女还要美上几分。
“这里是什么地方?”
“聚乐第。”
“聚乐第?”
深草平太盯着细雪,眼神中略有一丝杀气,只是那杀气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见。
细雪并没有看到平太的神情变化,她正从一旁的案上端来一个茶碗。
“您喝些水吧,这水温度正好,是我刚拿来的。”
他的确需要喝水,长久的干渴已经让他的嗓子有些火燎燎地疼痛。
“是谁将我送到这里的?”喝了一口水,平太这才觉得舒适了一些。
“秀次殿下啊。”
深草平太已经知道了捉住自己的是丰臣秀吉的侄子丰臣秀次,他暗自嘲笑自己还真是撞上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不是,是个女人。”
“女人?”细雪漂亮的眼睛一眨,随即就反应过来,说道:“您是说由良里殿下?”
“由良里殿下?”
“我也不是太清楚,您被送来的时候,秀次殿下吩咐我好好照看您,听说是由良里殿下说不能让您死了。”
细雪认真地回忆着两天前的情景,而深草平太像是发呆一般呆坐在那里,口中重复着:“你是说由良里殿下?”
“恩,确实是由良里殿下。”
深草平太突然想起了一年前那位打扮奢华的女子,是她?一种复杂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环绕。
细雪见平太突然不说话了,也乖巧地不再多言,只是熟练地收拾起案上的茶杯。
过了好久,平太的声音才又响起。
“我是被关在这里了吗?”
细雪立刻明白起他的意思,低声得答道;“外面有两位武士大人把守,您是想出去吗?”
平太没有回应,算是默认。
细雪低头想了想,然后说道:“您等等,我去问问那两位武士大人。”
细雪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平太听到屋外传来几声吼骂声,再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拉开,细雪一脸委屈地走了进来。
“很抱歉,他们说没有秀次殿下的命令,您还不能出去。”
平太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他没再说什么,又安静地躺了下去。
冬天的时候,京都的东山之上白雪皑皑,远看犹如白云一般,只是那雪云保持着永恒的姿势,动也不动。
东山脚下,是有名的供奉着千手观音的清水寺,这古寺于平安时代建造,之后遭遇到几次大火,却依旧香客不断。
石田三成站在一处草亭下,肩上围着质料上等的白色狐裘,将他的清秀俊俏映衬地越发突出。
这是清水寺附近少有的几处香客不多的地方之一,他正在等人。
片刻之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几丛雪松之后,由良里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三成!”
看到石田三成,由良里略微小跑几步,来到了他跟前。
“冷吗?”
三成的表情温柔起来,或者是从这一年的春天时起,这张严肃不苟言笑的脸上便时常会出现这种温柔的神情。
由良里摇头,但随即又点了点头。
三成脸上的温柔又浓了一分,他略微抱歉地笑道:“那可怎么办,要不然我们回去?”
“不要回去。”由良里忙说道。
“那还冷吗?”
由良里蓦然不语,石田三成便已经将自己的狐裘披到了她的身上,连同着这个男子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
“今天去哪里?”由良里问道。
“只是想随便走走,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
“好。”
两人并肩走在银白色的雪地之上。
这半年来,他们的关系似乎亲近了很多,这种亲近是原先十几年间从未有过的,由良里几乎觉得如今她与石田三成之间甚至比加藤清正他们还要来得要好,想到这里,由良里突然觉得心气异常愉悦。
“秀吉殿下想要在明年渡海。”
“是攻打朝鲜的事吗?”由良里抬头望向三成。
“恩。”
日本国已天下统一,如今的秀吉已经将视线移向了大海之外。秀吉向朝鲜国王送去国书,要求朝鲜臣服自己,并且一同攻打朝鲜的宗主国大明。朝鲜国王自然觉得秀吉的想法太过痴人说梦,当即拒绝。于是这位年迈的老人便将刀枪先指向了朝鲜。他计划先攻下朝鲜,再进军大明,然后是印度,最后统一整个大陆与半岛。
“你也要去吗?”
“是吧,明年二月就要出发去九州了。”
由良里知道他们是想从九州渡海去朝鲜。
“哦。”
“多数大名都不赞同这次的出兵。”三成继续道。
“这也难怪,日本才平定下来,百姓也才刚过上太平的日子,这个时候再发动战争,秀吉殿下到底在想什么?”
三成似乎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殿下的决定已经无法更改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会跟随殿下的。”
“和朝鲜交战人生地孤,凶险难测,而且,大明也不会袖手旁观,我担心……”
“还未交战就先涨敌方志气可不是一件好事。”
“那我该说什么?”
“比如愿你得胜而归。”
石田三成的笑意尚未褪去,由良里确是满脸忧色,她停在原地,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如此轻松地说出那句话来。
看着由良里的严肃表情,三成忽而想大笑出声,为什么想笑,自己也不清楚,或者是因为由良里的此时神情太过可爱。
“对武士来说,战死沙场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对于三成此时的表情,由良里似乎很生气,粗声道:“难不成你还真想死在战场?”
她认真地对着三成的眼睛,面庞上不知是生气的涨红还是被寒风吹起的红晕,三成觉得此时的这张脸上有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的美丽。
他忽然双手放到由良里肩上,攒住她的肩头。
由良里只感觉唇上一片温暖,淡淡的湿润气息从她的唇边瞬间传递到全身,她瞪大眼睛,浑身如被电击般动弹不得。
然后,她整个人便被一双温柔有力的手搂住,仿佛做梦一般,她已经被石田三成搂在了怀里。
石田三成能感觉到怀中瘦弱身体的微微颤抖。
“以前想过,现在不想了。”他的声音极度柔软,混着热气传动由良里耳中。
“为什么……”由良里喃喃道,但她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又一次惊讶,这是多娇媚的声音,仿佛还带着细细的喘息,她难以想象这样魅惑的声音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因为,除了战斗,我已经有了新的希望。”
三成手上的力气又稍稍加重,由良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快要融化了,害怕、欣喜、期待、不敢置信,数不清的情感在她心中萦绕。她也许曾经幻想过这一刻,但当幻想成真时,她竟这样不知所措。
“在这之前,愿意陪我去个地方吗?”
“恩。”
由良里不会问去哪里,任何地方,只要是他想去的地方,她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