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牢里不见天光,自然也没有什么时辰之分,李恬只知道自己的肚子叫了不下五回,那个满口粗俗的大汉才提着竹筐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这一次,他的内伤不算太严重,调息了这么久,已经有所好转,但养生功究竟只是一种内功,除了神行决之外,李恬没有任何外功法门,根本无法挣断手脚的麻绳,在他看来,现如今跟填饱肚子比起来,后者反而更为重要。
既要用膳,肯定得解开捆缚了,他理所当然地想到,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放饭了,放饭了,几个狗娘养的小子,快给老子死过来!”大汉打开牢门,把竹筐往地下一放,那些没被绑,安安分分坐着的少年连忙跑过去,扯长袍子,拥了一把馒头装好,然后蹲到其他无法动弹的同伴身边,熟练地打醒他们,给他们喂食。
李恬看着那个给自己喂食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一点,脸上涂满了灰,但五官依稀清秀,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眼里多少还有一分神采,不似其他得享自由的帮凶们一样麻木。
少年的手很脏,比他的脸沾了更多灰,李恬皱着眉把他递过来的小片馒头咬进嘴里,但马上又吐了出去,又苦又硬,实在难以下咽,再联想到那个黑黑的手印,他简直几欲作呕。
“不吃你会死的。”少年的声音很小,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仿佛刚才那句话并不是他说的,还不等李恬反应过来,他又捏下一块馒头,这次却不是用递的,而是直接塞进了他嘴里。
李恬脸色一变,作势欲吐,却被他抬起了下巴,这么一来,食物就只能被迫进入咽喉了。
从没有人敢如此对待自己,虽然明知少年是出于好意,但李恬还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少年无所谓地掰下第三块馒头,放在他面前,那眼里似乎正在说,“是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吃?”
李恬扭开脖子,没一会儿,不等少年真的动手硬塞,又转回来,面无表情地一口咬掉那块碎馒头,也不咀嚼,直接吞了下去。
皇宫里养出的肠胃到底是金贵,这顿不甘不愿的饭吃了没两刻钟,李恬的肚子就叫了起来,他很有些难为情,压着嗓子叫唤道:“我要如厕!”
“喊什么喊!”此时已换了一个看守人,比之前那个瘦一点,但脾气也好不到哪去,刚打开牢门,就是一鞭子,“刚才是哪个作死的在吵?”
“我要如厕!”李恬吃力地把身体转过来一些,正对着他。
“如你个狗厕!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公子少爷了,告诉你,进了这里,你他娘就是连狗都不如的贱人。”大汉一脚踩在他背上,阴仄仄怪笑道:“来,学声狗叫听听,叫的好了,大爷管你拉屎拉尿,叫的不好,哼哼,臭死你也活该。”
李恬直直地盯着他,二话没说,开口“汪”了两声。
许是没想到他这么干脆,许是那眼神莫名地叫人心惊,大汉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自然地收回脚,威吓似的,挨着他连抽了几鞭,“看什么看!作死啊!你!把他带上,跟我走。”他随手指了一个少年,好巧不巧,和之前给他喂饭的那个,正是同一人。
脚下的绳子解了,双手却仍不得释放,李恬见那少年跟来,知道多说无益,便没有要求自己动手,反正在宫中,他常被人如此伺候,早已习惯了,也没觉得怎么不好。
不知过去了多久,中途又吃了两顿馒头,李恬猜测,或许是过了两天,包括他在内的十名少年与之前未被捆绑的人做了交换,得以活动片刻,但由于腹中空空,大多数人都没有选择起身,而是仍旧坐在原地。
李恬走了两步,也没有继续,不多时,看守人提来竹筐,他有样学样地上前兜了一把馒头,给其他人喂食。
第一个选中的,自然是前天那个冤家,李恬刻意掰下一大块生硬的馒头,没等他张口,就抢先塞进了他嘴里。
那人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眉,一下一下地认真咀嚼,李恬也是一时兴起,倒没有真想为难他,仅此一次,便不再作怪了。
“你叫什么名字?”李恬突然出声道。他很少见到可以与自己平等相处的同龄人,而且这少年也有些不凡,李恬想到他眼中那抹神采,寻思着日后出去了,或许可以问一问,这神采的由来。
少年安安静静地吃着馒头,正当李恬以为他故意不理,心下着恼时,耳边却传来了直白的答复声,“白曰。”
“北风吹同云,同云约白雪?”李恬念出一句诗,半晌,少年又吞下一块馒头,才摇了摇头道:“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不曰白乎,涅而不缁。”李恬重复了一遍,洁白之物,染而不黑,他突然想起自己说与李泰的那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心情一下子沉入谷底。
必须回宫了。李恬坐下来,暗运养生功,静等下一次看守人打开牢门。
“起来了,起来了,把绳子解开!”还没到下顿饭的时间,牢门就打开了,只可惜,此时却并非逃跑之机。
几名穿着各异的男女依次走进来,外面守着二十好几个大汉,把窄小的过道挤得水泄不通。
李恬跟着给众人松绑,完毕之后,不动声色地站在角落里,投以冷眼,静观其变。
“小家伙,你们的运道来了,只消被诸位管事选中,日后便能睡温床,吃好食,一个个,还不快给我站精神点!”为首的男人高声喝道,同时使了个眼色,让人提着水桶过去,给众少年净面。
没洗之前,一屋子黑泥鳅,洗干净了,长相竟大多称得上清秀,白曰在其中尚算中等,李恬却在下一刻吸引了在场绝大多数注目。
“你叫什么名儿?”一个娘里娘气的男子上前,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
李恬皱了下眉,给出了一个贴身内侍的名号。“元宝。”
“元宝,好名字,好富贵。”男子媚笑一声,“小哥尽管与我走,自会有享不尽的人间富贵。”
“花巧巧,你这卖屁股的,老子还没发话呢,哪能由得你来拨这头筹!”此言方落,又走过来一个精干的中年人,同是与李恬说道:“小子你跟我走,保准日日能搂得美娇娘。”
其余几人也隐有意动,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上前。
“胡老三,别以为我花巧巧怕了你,在这里,有银子才是大爷。”花巧巧轻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货真价实,七十两白银。”
“就这点?”胡老三一脸不屑,同样抖开一张银票,“凑个整,一百两。”
“你!你们崇阳坊要这等俊俏少年郎何用,岂不是暴殄天物!”花巧巧气冲冲地又抽出一张银票来,“别与我争了,一百二十两。”
“一百四十两。”胡老三得势不饶人。
“你!哼!”花巧巧败下阵来,一跺脚,扭腰而去。
“小子,怎么样,想好了?”胡老三一高兴,顺口问道,这话本来没什么意义,不论想或不想,只要付过银钱,这桩买卖就算拍棺定盖了,哪里还由得他说个不字,但这少年面沉如水的模样实在有些碍眼,胡老三禁不住冷言威胁道:“你可得想个清楚明白,若是不从,明日便会被送进宫去,断了子孙根,从此人道不能,香火难继。”
本以为这样就能吓住他,谁知那少年顿了片刻,却语出惊人,“若是如此,我宁做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