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坊当日就被查封了,包括其幕后东家在内,天牢中再添百余人。
李恬循迹回到之前被关押的地方,那里已经被烧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堆焦黑的废墟,从废墟里的残骸尸骨看来,纵火者与人贩子或许并非一路,李恬沉吟了一下,调转马头,就此打道回府。
三日后,册封大典如期而至,李恬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皓月,转眸往少年手中叠好的华服上扫过,叹息一声,无奈地站起身来。
“白曰,你留在这里就好,不用跟去了。”他没受过专门的训练,并不适宜那种场合,后者点了点头,依旧站在原地。
大典自昏晓而始,上半场一板一眼地举行完仪式,下半场贺宴刚摆出来,李恬就被昭旭帝寻了个由头,赶到了外眷那边。
说是外眷,却不见那些诰命夫人,目之所及,尽是正值豆蔻的妙龄少女。
“东宫殿下。”少女们纷纷迎过来,矜持而羞涩地行礼,李恬回以一笑,如同所有优雅的王公贵族,跟她们说起最近流行的诗乐琴曲,一边称赏路边精心培育的名茶和牡丹,一边聊几件无伤大雅的逸事。
再有两月,他就十四了,弱冠之龄,作为太子,已到了适婚的年纪。
李恬并不打算违背祖训,他暗自估量着眼前这一个个或明艳动人,或清纯俏丽,但都在迎合他的少女,心下无趣,脸上却始终维持着应有的仪态与风度。
转过两条长廊,记下一名说话最少的候选人,刚准备离开此处,眼角余光却无意间瞟到了一个卵黄的身影。
她看上去跟他同龄,双颊有些婴儿肥,但表情却十分寡淡,独自坐在长亭后的石凳上,大半个身子被灌木丛挡住,一点儿也不引人注意。
李恬顿下脚步,向边上的女伴询问道:“她是谁?”
“回太子的话,她是朱宓,朱老将军的孙女。”此女虽不大情愿,但碍于礼节,还是十分周到地做了介绍。
“是吗?”当年驰骋沙场,为殷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朱老将军早在三年前就病逝了,目前八大家族之一的朱家正处在前所未有的衰弱期,除了有个大长公主作为太君坐镇青州外,几乎没有什么能在朝堂之上掀起风浪的人物,这个朱宓,在一众贵女中,怕是最没份量的了。
李恬一笑,信步上前,停在她身前发出邀请,“快到晚膳的时间了,一同去吗?”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起身行礼。
李恬看清了她的脸,秀美而温润,因为清净,更多了一分闺中女子不常有的英气。
她的确不多话,并非受到了冷遇,而是本性如此,即便站在众人瞩目的位置,依旧寡言少语,没有半分张扬。
“你选定了吗?”昭旭帝解下袍子,坐在太师椅上,揉了揉额角,难言疲惫地问道。
“是,父皇。”李恬颔首,“她很合适。”
昭旭帝怔了一下,片刻又一笑,“当年朕与你母后,连见面也不曾的。”他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下去,犹如喃喃自语,李恬听得清楚,站了一会儿,便悄声而出,掩上了房门。
接下来还有一场晚宴,李恬换下隆重的朝服,回到殿中,作为储君,接受百官恭贺。
酒过三巡,各人分了圈子,在一块闲谈喝酒,朱宓依旧坐在角落,但此刻那里已经成了最为惹眼的中心之一。
“东宫为何独邀你一人?”“如此隆重之日,竟然只着绣锦,就不怕失礼人前吗?”
少女听着恶意的挤兑声,低下头,没有回话,只是握住帕子的双手更紧了一些。
“罗小姐。”李恬走上前去,被叫到的女孩羞涩地福了一礼,“东宫唤臣女兰萱就好。”
李恬闻言一笑,“听辅国公说,小姐已有婚约,不知何日完婚?”
“我,我没有...”少女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作为即将入宫的秀女,李恬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足以令她名节尽毁,生死两难。
“是吗?”李恬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笑容未改,“或许是本宫记错了。”说完,他又将目光转向另外两名少女,“郭小姐的伤寒症看来已经大好了。”“听闻镇远侯千金武艺了得,不知都学了哪些功夫?”
这会儿,不止那三人,几乎在场的所有少女脸色都不大好看了,生在高门大院之中,她们又岂会听不出,这刁难的弦外之音。
莫非东宫真的对朱宓有意!否则怎会如此护着她!
眼角扫过那三张惊慌不已的面孔,李恬轻声一哼,不欲多做理会,含笑的目光扫过朱宓,便转身回了主座。“今日且住,诸公请往。”
从现在起,他就是一国储君了。李恬张开手臂,任人除去身上隆重的朝服,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变轻松多少。
“白曰,你也下来吧。”他回过头,望向浴汤边上眉目淡远的少年,“给我捏捏肩。”
少年看了他一眼,缓步而行,衣袖在水中沉浮如柳絮。
“你不脱衣吗?”李恬皱了下眉,示意他停下。
白曰低头打量了一眼周身,语气和表情同样平静如初,“已经湿了,脱下来很费力。”
“算了。”李恬摇摇头,目光不经意扫过边上摆饰的长琴,不由得念及兄长,烦闷之下,随口道:“会不会弹琴?”
白曰没有说话,转身拾级而上,李恬回过神来时,耳边已经响起了空旷的曲乐。
脑中一下子变得清明透彻,经脉中的内气和身周的水一起流动起来,仿佛有无声的风,游荡而过,远向长空,吹起一池细小的褶皱。
“这曲子叫什么?”
少年抱琴于膝,想了一下,说:“没有名字,只是一时兴起,现在已记不得了。”
李恬一怔,兴之所至,乐之所起,这样的才情,小门小户是养不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流落到那里去的,但他没有问,只是无所谓一笑:“想要一张吗?”
白曰站起身,手上仍抱着琴,表情既不热切,也不欢欣,“这张就好,他叫什么?”
“曲子没名字,琴倒是有了?”李恬不自觉挑眉,见他不语,便随口道:“就叫扶风吧,我原本想那曲子叫这个名字也不错。”
“扶风?”白曰低下头,拨动一根弦,琴音渐起,竟久久不息,如同回应他一样,整张琴面都发出共鸣的震动,恍惚间,李恬觉得那张琴似乎刚刚苏醒过来,如同一个才出世的婴孩,但立即又意识到这种想法过于荒谬,一念而过,便也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