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守卫自昨日起加重了两倍,尤其是废太子所在的区域,更是被围成了一块铁桶,风雨不透。
是夜,几辆封闭无窗的马车在军队的押解下悄然驶入宫门。
月没参横,更阑人静,钟华殿后院却兵卫列阵,一派森严。
身披玄金衮冕的昭旭帝在老宦官的搀扶下肃容入座,这只是一堂私审,被传唤者甚至都是没有官身的庶人,但对于昭旭帝而言,却是他一生中,少有的重要时刻。他正要理清一些思绪,并且据此选出自己的继承人。
“回禀陛下,虽然勒痕只在犯人脖子的正前方,看似和畏罪自杀,悬颈上吊的情形相符,但是经下臣几人检验,发现犯人双手手臂上有轻微的指印掐痕,而且此人脖子上的淤青隐有分层,或是被人强行制服后,先用较细的绳索之物勒死,然后才用其腰带悬于梁上,制造出自杀的假象。”提刑官揭开裹尸用的草席,一边说一边在尸体上加以指点,昭旭帝看过一眼,便将目光移向旁边的仵作,后者连忙上前,长揖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昭旭帝挥了挥手,兵卫立即上前,将尸体抬了下去,提刑官与仵作见状也退至一侧。
“呔!大胆刁民,挟持亲王!犯上欺君!罪大恶极!圣驾面前,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得到老宦官传令后,须发半白的老将军拔剑出鞘,劈斩而下,瞪着堂下的一干囚犯,厉声喝道。
被这一吓,几个成人尚且哆嗦不止,更别说那些无故被关押了几日,早已如同惊弓之鸟的少年郎了。
腥臭的液体从其中一名少年身下淌出,他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突地抱住脑袋,尖叫出声,但这尖叫声只持续了片刻,就戛然而止。
披甲执锐的兵卫收刀回鞘,行礼之后,一手揪住尸体的后领,将他拖向院外。
“我招,我什么都招,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放小人一条生路。”梁姓男子第一个反应过来,顿时磕头不止。
“哼!挟持亲王,罪犯滔天,按例当株连九族,凌迟处死!”老将军睨了一眼堂下之人,见他果然呆若木鸡,瘫倒在地,这才不紧不慢道:“活路没有,死法却分很多种,就看你怎么选了。”
“大人,小人,小人但凭处置,只求大人放过小人的父母妻儿。”梁姓男子镇静了一下,说道:“小人梁丰,原本是都尉程光府上一名长工护卫,两年前...”他将自己如何撞破都尉恶行,并且被威吓收买,反为其所用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听到程光二字,昭旭帝略有动容,老将军见此,转目望向一旁瑟瑟发抖的阉奴,“区区都尉,何时竟有能耐干涉深宫内务了!”
“回,回禀大人,奴婢只是奉命从梁丰那里买进哑儿,其余的,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老叟说着,伏地叩头不止。
“哑儿?什么哑儿?”老将军皱起眉,却是昭旭帝身边的老宦官躬身答道:“将军有所不知,哑儿是宫中专用处理隐秘的内侍通称,一般由内务太监直接从人牙子手中挑选。”
老将军侧目往那几名面无人色的少年身上扫过,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本来就并非好奇所谓的“哑儿”,只是想把注意力从“奉命”二字上转开,打个圆场罢了。程光与相王的关系众所周知,话到此处,即便是那位,想必也心中有数了,何必再给他添堵。
沉默片刻,昭旭帝缓缓开口,“寡人问你,为何要将晋王掳去,可有什么目的?”
梁贵愣了一下,老将军一抖剑刃,脸色不善道:“快说!有何目的!”
“报告皇上,报告大人。”那人连忙做了两个揖,“小人,小人并不知晓晋王殿下的身份,否则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殿下无礼,更别说将殿下卖,送入宫中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梁丰哀叹一声,又道:“殿下一直自称元宝。”
“元宝,元宝!”昭旭帝反复念叨两声,突然按住额角,另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都下去吧!”
“陛下,这些人...”老将军悄声询问道。
昭旭帝摇了摇头,没说话,其贴身内侍上前几步,低声道:“今日之事,无须堂前过问,但凭将军处置就是,只切记万不可走漏风声。”
“放心,圣上之意,某家省得的,白虎营跟随圣上南征北战这么许多年,可不似朝中那些人,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内相自可安心。”
老宦官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的佩剑上,意有所指道:“既已出鞘,何必早归。”
两人相视一笑,老将军命人押上一众囚犯,告辞而去。
“皇上,那圣旨...”院中只剩下守护的侍卫和主仆二人,老宦官静待了一会儿,小声问道。
“烧了吧。”昭旭帝按住额角,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恕老臣多嘴,此事疑点颇多,或许...”见闻者皱起眉,老宦官会意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次日,昭旭帝有旨,罢朝一天。
李恬再度求见,这次却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内殿。
昭旭帝正在写字,他没打扰,目光恍惚地望向窗外,那里芍药含苞,洁白无暇,一如八年前,母后同他们赏玩嬉闹的时候。
那时候,五哥还会因为三哥跌破腿,害怕得哭个不停,还会偷偷爬进篱笆把折出花来递给他,弄得满手伤痕,却逞强说没关系。
良久,昭旭帝放下笔,抬起头问道:“说罢,什么事?”
“三哥想母后了。”李恬无心多说,行过一礼,便欲告退,昭旭帝叫住他,沉吟良久,才道:“你五哥近来待你如何?”
李恬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向窗外,轻声一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又是一日晨晓,李恬换上朝服,与众臣一同列席于枢政殿中。
这注定是意义重大的一天,不仅要宣布对废太子的处决,更要选出新的皇位继承人,李恬看了眼旁边的李泰,见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眉头不自觉一皱,虽说狱中细作已死,但自己毕竟还活着,斩草未除根,希望五哥投鼠忌器之下,真能为三哥谋得一线生机。
昭旭帝轻咳一声,内相举起手中的明黄卷轴,群臣顿时紧张起来,李泰甚至已经向前迈出了半步,却听得上面说道:“小九,你且上前来。”
此言一出,满朝俱静,李恬怔了一下,依言出列,“儿臣在。”
内相朝他善意一笑,拉开卷轴,念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吾儿九子,孝惟德本,周于百行,今赦立太子,令主东宫,布告内外,咸使闻之。”
这分明是册封太子的诏书,李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昭旭帝笑道:“小九,还不接旨?”
李恬抬起头,瞬息之间,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一张纸条上,“达则兼善天下”,他上前接过圣旨,缓缓转身,此刻无论是周太尉,还是其他扬言要处死谋逆的大臣,都不得不矢口称颂,三跪九叩,似乎站在这样高人一等的地方,只须轻轻一脚,就能将他们置诸死地,李恬如是俯瞰,面色一冷,但马上又恢复如常,从容得体地接受众臣拜见。
“父皇,儿臣不服!”李泰失控地大叫出声。
“灵玉,你久滞京城,多有不便,即日便回封地去吧。”昭旭帝沉吟片刻,又道:“相州地广,你初到任上,或许力有不逮,不如先去祁阳锻炼些时日。”一言而决,就将他从亲王贬成了郡王,李泰一下子懵了,他回过神来,还欲再说,却被昭旭帝挥手打断,“三日后,寡人自当遣将相送。”
东宫既决,诸王避退。废太子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昭旭帝过于宠爱两个嫡子,不肯将他们下放封地,这才招致了祸患,如今为君者既然狠下了心肠,只怕大局已定,再难更张。
朝臣心中各有权衡,即便原是相王派系,此刻也大多缩下了脖子,不愿得罪未来的新皇,只有寥寥几个与李泰往来密切的官员站出来,向昭旭帝提出了疑义,但也被后者断然驳回,没有留下丝毫余地。
“儿臣有一言。”前事了结,不待内相宣读下一道谕令,李恬就地一跪,朗声道:“太子新立,不知可否恳请父皇法外容情,大赦天下!”
手持圣旨走出枢政殿,一路上恭贺声不断,李恬但笑而已,偶尔回应两句,也并未放在心上,反而是见李泰失魂落魄地踉跄独行,无人问津,目光深处更冷了几分。
顾看不见上官慎,李恬也没有多呆,上得马背,便往宫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静言,你说寡人此番是对是错。”后花园中,君臣二人并肩而行,浑如寻常故友,“论性情才能,灵玉或许更适合那个位置。”
“疑则不用,用必多患,圣上心中早有决断,何必问我。”上官慎一笑,“至少静言是不信什么杀子传弟的戏论。”
昭旭帝停下脚步,瞭望满园春色,面上却有一分愁苦,“寡人何尝不知,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昭旭帝闭目叹息,静言说的对,那场挟持是否巧合已经不重要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今万事皆休,已属侥幸,何必再有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