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偌大的春荣殿,除了主卧之外,其余地方仍然烛火点点,只是守在这些烛火边上的宫人婢女却大多困倦之极,打起了瞌睡。
一个二十来岁,面目普通的小黄门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轻声道:“我去上个茅房。”后者眼也不睁地挥了挥手,转过身,继续倚墙小憩,小黄门低下头,悄无声息地朝身后两进外的主卧行去。
春花吐香,晚风轻送,廊道上原本就已昏昏欲睡的宫婢们不自觉闭上了眼睛,酣然入梦。
小黄门目不斜视,及至主卧,没有惊动任何人。
房门开合了两下,中途间隔不过两声钟响的时间,来者以同样轻悄的步伐低头离去,虫鸣依旧,夜色如水。
昧旦之际,天光未明,相王府却已人声渐起,婢女仆役们各自往来,开始忙活一日的琐事。
李泰从寝房步出,头束玉冠,足蹬金靴,一身玄青蟒袍,穿着很是隆重,但脸色却并不见好,不止眼皮浮肿,连下巴都收敛了很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爷。”布袍文士迎上前,猝然跪倒,双手高高举起,呈上其中的一个白色小瓶。
李泰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脚步不停地往门外行去,“本王先去早朝,其余容后再议。”
“王爷,属下有要事相告,请屏左右。”那人坚持道。
李泰皱眉顿住,挥了挥手,闲杂人等顿时井然而出,大门一闭,厅中便只剩下了两人。
“说吧。”白胖的脸上现出几分困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不悦地掉转头。
“回禀王爷,李晋已除。”那文士举了举手中的小瓶,“此乃属下独门秘药,用之可使人心衰,晋王自幼体弱多病,如今突发顽疾,梦中猝死,实乃寻常之事,圣上悲痛之余,定不会再做他想。”
半晌,未得应答,文士一咬牙,抬起头来。
相王圆胖的身子在此刻后退一步,竟似有些站立不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惊愕地睁大眼睛,但声音却罕见的有些木讷,仿佛仍在出神一般。
“李晋已除,王爷不必再受其胁迫,放虎...”话还没说完,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大力,将他踹倒在地,只见那负重过多的身形不知何故竟变得矫捷起来,气冲牛斗,直往门外奔去。
“备轿!快给本王备轿!”耳边传来主子的吼叫声,文士一笑,笑容渐深,脸色却沉下来,“大业可期,江山在望,怎能任凭一时心软,而致功败垂成!木已成舟,王爷,你别无选择了!”
相王车架在宫门口逡巡了片刻,最后还是往枢政殿的方向行去。
大殿之中,明显比往常压抑得多,朝臣早早列席,垂首敛目,即便昭旭帝尚未出现,也不敢如往常一般交头接耳,各自议论。
李泰被宫人扶出轿,几经催促,才回过神,脸色苍白地向前走去。
昭旭帝病容未改,步履如有千斤沉重,方才坐上龙椅,便开始捂胸猛咳。“灵玉。”他虚弱地往堂下一指。“你...”
灵玉是李泰的字,听见传唤,这灵玉心慌之下,不待话尽,就仓皇跪倒在地,“父皇节哀!”他一边说,一边挤出几滴眼泪,谁知这眼泪竟来势凶猛,一发不可收拾,不多时,就演变成了江涛洪流,他见事已至此,便干脆往前一趴,放声大哭起来。
“哎!”昭旭帝见状,也是悲从中来,“此事寡人也是始料未及。”叹息了一声,他又招手道:“你且先上前来。”
众人纷纷侧目,不少人看见老宦官手里那道明黄的卷轴,已是心中有数,但李泰正哭的痛快,却恍若未觉,“小九还这么小,他还这么小,母后让我照顾好他的!我真没用!我对不起他!”
“小九?”昭旭帝一怔,随后又是一叹,“是啊,小九他...”
“父皇,我们去看看小九吧!”李泰抬起头来,一时间涕泗横流,他这时才看见老宦官手中那根卷轴,但可惜,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不得不忍痛将目光收了回来。
“这...”昭旭帝想到昨日心烦意乱,狠心将幺子拒之门外,又看了一眼哭相可怜的五子,再念及正在狱中等待判决的废太子,心一软,道:“好吧,今日暂且罢朝。”
群臣见此情景,即使有心上表,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即躬身散去,只有国舅上官慎与中书令楚良稍作停顿,留在了原地,“静言亦有此意,便与圣上一道。”“书善请与陛下同往。”
昭旭帝点了点头,李泰也抽抽噎噎地站起来,老宦官见状收拢手中的卷轴,上前一步,传令道:“摆驾春荣殿!”
一行人入到正堂,内侍宫婢的拜见声此起彼伏,昭旭帝环顾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陡然加急。
越发临近主卧,李泰的脸色就越发苍白起来,但他并不加以掩饰,反而拉下眉眼,使自己更添一分惨淡之气。
大门打开,少年抬起头来,神色如常道:“父皇,舅舅,你们来了。”
李泰看见这张脸,听见这声音,登时吓得往后一跳,“五哥,你怎么了?”少年看似温和地一笑,昭旭帝闻言侧过头,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地上一身白色里衣的尸体。
“他叫元宝,是儿臣的一名贴身内侍。”李恬看了一眼李泰,轻声道:“儿臣与他也算有些情分,今早听说他突然暴毙了,便差人送至此处,权作道个别。”
“这像什么样子!”昭旭帝不悦地叫人将尸体抬走,“你身子历来不好,当心沾上了什么病气。”
“不会的,这是种稀罕病,不会再有了。”李恬言罢,再次把目光投向李泰,“是吧?五哥。”
“小九说笑了,这本王如何会知道。”李泰心中忐忑,神情也并不十分自如,本想应声笑一下,但奈何脸皮僵硬,便也只好作罢。
李恬没有再说什么,与后面的上官慎相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错开,吩咐前来搬运尸体的宫人道:“厚葬此人,若有家眷在外,亦予优待抚恤。”
看着那尚且年幼的面容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李恬心下一叹,多少有些不好受。
昨日他按照白色锦囊所言,令其换上自己的衣物,服下安神散,躺在床上,而自己则躲入暗室,在养身功的加持下,将随后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小瓶子里装的是剧毒吧,只消令人一吸,便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曾打算叫人抓住那个刺客,但念及五哥有可能因而受到牵连,便没有妄动,而且,他也想知道,元宝到底会怎么样。也许不会死呢!毕竟他曾经在母后灵前哭诉过,说一定会照顾好弟弟。
只这一念之差,那个自八岁起,几乎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少年,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本以为至少会哭一场的,为元宝,也为自己,但并没有,他的心,远比想象中坚硬得多。
不过是把一口逆血吞回了腹中,仅此而已。
“冬荫犹在,天气尚寒,殿下多加保重。”中书令楚良作了一揖,昭旭帝一行随即离去,只有相王李泰借故留了下来。
“你刚才什么意思?”李泰定了定神,责问道。
“我能有什么意思。”李恬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五哥是担心父皇知道什么吗?”
李泰语塞,良久,才沉声道:“本王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如今老三失势,你就不担心吗?”
“我只是有些困了。”李恬脸色不变,向门外的内侍吩咐道:“送客。”
李泰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慢吞吞地转过身子,负手而去。
“王爷。”布衣文士依旧跪在厅中,似乎从早上起,就没有挪动过。
“哼!”李泰甩手往太师椅上一坐,“你干的好事!”
“属下自知罪该万死,只求王爷宽待些时候,等到大事得成,乾坤倒转之日,属下虽死无憾。”文士见状伏倒在地,叩首不起,但语气却并无十分忏悔之意,反而异常镇定。
“罪该万死!你的确是罪该万死!”李泰将茶盅一掷,摔在文士身上,气愤难平地将今日之事说了大概,“你可知,父皇已经拟好了圣旨,你可知,本王差点就...”他猛地站起来,往旁边的桌椅一踹,“只差一点了!只有那一步之遥!你可知,如果不是你这个蠢货自作主张,弄巧成拙,本王现在就是太子了!”
“怎么会...”文士这才露出惊慌之色,“宫中分明传来消息了的,分明已经...怎么可能...”
“昨夜春荣宫死了一个小太监。”发泄之后,李泰冷静下来,“府里也该好好清理一下了,免得不知觉多出些蛀虫。”
文士深吸一口气,“莫非...”两人对视一眼,李泰自语道:“看来我们确是生疏了不少,什么时候你竟也有这样的心机了,也罢,所幸是你!何其所幸!”
“在此之前,”李泰坐回太师椅,睨向地上之人,“既然你已知道自己罪该万死,那就这么办吧。”
听到门外的惨叫声,相王抬起下巴,圆圆的脸上倨傲一如往常。
“无知犬类,安敢效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