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越王朝的都城灵丘，最近几日人潮涌动，佛教信徒纷至沓来。不为别的，只为可以亲自上昭和寺一睹小活佛无色的风采，结善缘，一沾佛荫。
说起小活佛，天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出身高贵，聪明早慧，自懂得说话起，就能口吐妙言，拥有无上法力。三岁就能背诵千篇佛经，四岁就可以与人论道，六岁便被皇帝陛下亲封为圣子，在这昭和寺出了家做了主持，名噪一时，天下所闻。
四月初八是先皇冥诞，皇帝请无色做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天地水陆祈福大法会，为先皇积福禄，为天下祈富足，盛况空前。
在昭和寺人头攒动中，有一对母子显得格外突出。母亲蓬发垢面，衣衫褴褛，面容像是瘪下去的猪肚，皱纹满布，脸颊塌陷。远看像是修罗，近看就是夜叉。而她的女儿却是生的清秀可人，只是一身破布烂衫，实在难讨喜欢。特别是脸上的污泥就像是千年的煤灰，身上还传来久未洗澡的臭气，肮脏的不成个样子。母女所到之处，惹得游人、香客，纷纷避让。
母女俩也不管旁人嫌恶，一路虔诚，从山脚一步一叩首走向万步云梯。母亲一副身患重病的模样，走路都困难，更何谈这万步云梯，一步一叩。
好几次她都从石阶上滚落，然后又坚持着爬起来，再继续，也不知她要求的是什么，可以这般连命都不要了的去祈求。
小女孩，楚楚可怜，双目似是不能视物。每次母亲跌倒，她也只能站住不动，默默流泪，等待母亲再次牵起她的手。小女孩的裤子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个年头，膝盖以下都破成了蜘蛛网，一双小脚丫全部露在了外面。可能因为赶路的缘故，小脚被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来，可是她也都默默忍受着，从不叫出一声疼，也不向路人乞求怜悯、帮助。
行人中也有心地善良的人，向她们施舍出几个铜板，小女孩总是摇头拒绝，用纯净而甜美的声音道谢：“谢谢，我们不要。我娘说过，我们不是乞丐，不能接受别人的财物。”
人群唏嘘，也就收回了那些善意的帮助。万步的云梯真比登天还难，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整整一天过去，双腿连站立都困难，更别说要一丝不苟的完成整套跪拜的动作，额头早就已经磕破，但丝毫也没有影响到母女碰撞地面的决心。夜深的云梯，再也不见半个游人的影子，只有路旁的树影被月光拉扯的妙曼如鬼魅。
没人知道，母女俩到底是怎样才登上了云梯，清晨的曦光之中，母亲倒卧在昭和寺的大门口，而女儿伏在母亲身上，挂着泪珠儿，睡着了过去。
小活佛伸手去探母亲的鼻息，出的多，进的少。无色轻轻摇晃了母亲的胳膊，细语柔声的问道：“大婶，你可还好？”
多好听的声音啊，就像是天籁，小女孩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虽然看不到说话的人，却仍然怯怯的揉着眼睛，寻着声音走了过来。
母亲这时也缓缓的醒转了过来，对着小活佛挣扎着又是一拜：“民妇是深山中的采药人，前几日一时不慎从悬崖跌落，恐怕自己是时日不多。人各有命不敢强求，只是女儿年幼，又天生眼盲，我若是去了，只怕这个孩子也没有活命。民妇斗胆想请活佛慈悲，大施法力救治小女儿一双眼睛。”说完又是咚咚咚，三个规规矩矩的叩首。
小女孩看上去比小活佛略小些，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泣不成声。母亲温柔而艰难的的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睁着一双恳切的眼睛望着无色，幽幽的吐出最后一口气，无限留恋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收敛的人这时才发现，这个妇人浑身骨头都已经被摔碎，脸颊也被摔的凹陷，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力量促使这位母亲用最后一口气爬上了万步云梯。在场的人无不承认这是个奇迹。
小活佛亦被这对母女的赤诚之心打动，亲自照料小女孩数日，为小女孩治疗眼疾。小活佛不愧是小活佛，没几日小女孩的眼睛就重新获得了光明。
小女孩第一次可以用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了，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人。光秃秃的小脑袋活像一个鹅卵石，哦，不，是鸡蛋，剥了壳的鸡蛋。好亮，好白，好光滑。鸡蛋上的五官就跟画里画的，书里说的人一样。小女孩想，这个人一定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了。
她冲他笑，眸光清澈，晶亮，好像一汪湖水。
多年以后，小活佛已经忘记了这样一双笑眼，他的佛法更加精进。而小女孩仍是觉得那一眼看见的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人，记在了心尖上，日日夜夜拿出来流连。
小女孩长大了，成为了村子里最美丽，最手巧的织女，她能织天上的云，地上的鱼，活灵活现。可是不管怎么织却织不出心中那个剥了壳的鸡蛋。
她想要再去见他一面，但是她不能空着手去见他啊，她想看见他欢喜，她要送给他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小女孩并不富裕，身无长物。她在镜子前端详，看自己长发及腰，光泽如锦，原来，她还有如此一件宝贝。
小女孩决定拔发织锦，一根一根将头发从头上拔下来，变成手中的发锦，漆黑如墨，光滑似锦，亮丽如同烘衬繁星的夜幕。
头发一根一根越来越少，发锦在手下越来越长，小女孩就这样慢慢的成了秃子。可是她不在乎，发根从头皮上扯出血丝，她也没有知觉。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和甜蜜，怎么会觉得苦觉得痛呢。
三年以后发锦织成，失去头发的小女孩变成了丑八怪。可是这样，小女孩仍是觉得不足够，她又用了三年的时间刺舌血，在发锦上写成了一部佛经。
最后，小女孩花光她全部的积蓄，以婆罗树香、龙脑香、苏合香、熏陆者，乌尸罗香、香附子香、干松香、天木香、地夜香等与石蜜和合，虔诚的供奉发锦又是三年。
礼物终于准备好了，她开始上路。沿途打听，听说无色在穷奇山苦修，渡化一方妖魔。那穷奇山可不是普通人可以去得了的地方，那座大山住了许多的妖魔鬼怪，甚至还有四大妖兽之一穷奇。
可是小女孩不怕，那个地方因为有他而变得一点也不可怕，因为有他而变成了她的天堂。
又是三年，裤腿、裙边破败的犹如蜘蛛网，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绣花鞋变了草鞋，脚底的水泡变成了血水，走一路流一路，散发出一阵阵血腥的味道。
血腥味吸引来了毒蛇和猛兽，她一路奔逃，散乱了发髻，污秽了身体，一张原本秀美的脸庞变得伤痕累累，肮脏龌龊。
在激流山涧中漂泊，在高峰陡峭处颤抖，在猛禽的翅膀下躲过雨，在猛虎的洞穴中取过暖。许多黑夜白昼之后，精疲力竭的她终于爬上了穷奇山。
穷奇是远古四大妖兽，它驻守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久违的人肉香引得穷奇口水直流。这个长得即像老虎又像是牛的怪兽，把自己一根根好像刺猬一样的毛发竖的笔直，铺开一双翅膀向小女孩扑了过来。
小女孩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让穷奇既觉得熟悉也觉得害怕。这种味道救了小女孩一命，让穷奇不敢真的一口把她吞下。但是，饿极了的穷奇也无法放弃这到口的美味。
小女孩急迫的想要见到无色活佛，他大着胆子跟穷奇商量：“喂，怪物，你能不能放我过去，我只想去看一眼活佛，只要一眼就好。你要是饿了，我把自己的手臂先送给你吃。”穷奇觉得这个办法很好，同意了小女孩的提议。穷奇长大了血盆大口，用锋利的牙齿撕咬下小女孩的胳膊。
好痛啊，穷奇的牙尖暗藏了毒素，那种毒素侵入心脾，可以让人痛彻心扉。小女孩的手臂血流如注，扯过麻草，小女孩用难以想象的坚韧忍受着剧痛为自己止血。
好不容易从穷奇的爪子下逃出生天，小女孩面对的是重重叠叠的荆棘林，荆棘上长满可以腐蚀骨肉的毒刺。面色苍白的小女孩从荆棘林中间穿越，脚底，脸上，身上，都被画出了深深的血痕，一条一条，深可见骨。
荆棘林中终于看见那个人了，就像是深海里的叶贝，也像是暗夜里的玄月，周身散发星芒之辉，闪亮却不刺眼。映照的周围仿佛是别样的一个时空，仿佛所有的磨难都是个梦魇，只有眼前的温润才是真实的。小女孩被那样的光芒笼罩着，整个人变得漂亮起来，眼眸闪耀光辉，犹如散落了一片星子。
虽然已经十几年不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还是那样风光霁月，神采清秀，他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足够了，她的一生能够如此，足够了。她在他的面前，卑微而又虔诚的献出那卷经书，她心怀忐忑，他会喜欢吗？
经卷被精心包裹着，跟她的人的肮脏样子截然不同，洁白的绢帕还带着晨露的荷香，她问他：“欢喜吗？”
他看着那双清澈、晶亮的眼睛，想起记忆深处那一汪湖水。双手接过，他笑的云淡风轻：“欢喜。”
她脸上是最灿烂的笑容，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样子，这样的一生已经圆满而幸福，她的心已然知足。小女孩的眸光带着欢欣和他的影子，终于闭上，生一眼，死一眼，生死之间的两次凝眸就是小女孩莲心的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