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芷端着一个松鹤纹雕填漆盘进来,那上面是一碗汤药并一碟蜜饯,见婉柔正面朝里躺着,身子虽一动不动,但采芷知道她并没有睡着,便把托盘放下,侧身在床边坐了,看那莲纹玉碗里的药水泛着琥珀光色,热气正自氤氲,知道还得再晾晾。
心里揣度着婉柔心思郁结,得想个法子解开才好,采芷便有意寻话道:“这里太医院的御医医术自然是顶尖的,却偏是走马灯似的轮值,每日来请脉的人都不一样,今儿开这个方子,明儿开那个方子,不能由一位太医自始自终地照管。不能一以贯之,总会有不妥当的地方。再者,太医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只敢用些性情温和的药物缓缓地治,也不肯下到十足的分量,终究也治得好,只不过多延挨些日子罢了。三则,公主的体质奴婢最是清楚不过的了。所以,太医开出来的方子,奴婢都斟酌着有所增减。好在栖梧宫专设有这寿药房,什么都是现成的。”
她伸手用调羹拨了拨药水,道:“公主这病来势汹汹,必是自己不爱惜身子,踢蹬了被子吹了整夜的冷风才会如此。您是千金之躯,今后万不可如此作践身子了。前几日您又不肯服药,幸亏有侍墨劝了才好了。公主虽是外感风寒,其实病根子还是在心内,可恨奴婢只会治身体的病,却治不了心病啊。”
采芷用手触碰那药碗,见温度正合适,才道:“这是奴婢刚刚守着小厨房熬好的药,公主快趁热喝了吧。”一旁的绾秋便扶起婉柔来,采芷将药碗送到嘴边,一勺勺喂给她,又伺候她吃了蜜饯,复又扶她躺下。婉柔单像一个柔顺听话的孩子,任由她们摆弄着,扶起来,便坐着,药到唇边,便张口饮下,也无言语,那眼神也飘渺恍惚,仿佛是穿过她们身体注视着极遥远的地方。
两人便带上门出来在廊下坐着听候,早有小丫头过来收拾残盏走了。照妆也在这里,正百无聊赖地拨弄一根草茎。只见庭前草木深深,倒映入水波中,满目皆是翠色。
绾秋便悄笑道:“亏得外间的人都以为咱们公主是因为皇帝不来而气恼生病,不然还不知该怎么遮掩呢。那日也幸得公主打起精神应对,因此就连太后,临川公主也没疑心。”
采芷拨了拨头发道:“太后对咱们公主真是好,自己亲来不说,还几次打发人叫了我们去问公主病况饮食,这不,刚刚又叫了扶琴去。膳房里拨了能做虢国菜的厨子,又是几遍地赏下东西来。”
绾秋笑道:“可不是?”复又忧心忡忡道:“只是皇上对公主的态度实在令人忧心。这大婚之夜撂下皇后独守空房,真是亘古未有的事,可不是叫公主没脸吗,况且自病后也一次没来探视。虽说公主心里尚未转圜,倒宁愿皇上不来,但这深宫里,圣上的恩宠便是护身符,没有它便寸步难行。公主以后的日子只怕难过,连咱们做奴婢的也难以抬头。”
采芷不以为意道:“怕什么,好歹有太后庇佑。”
照妆蹙眉道:“皇上待公主如此冷淡,听说是因为云昭媛的缘故。据传她以宫婢的微贱之身一步登上九嫔的位分,这在宓国也是前所未有的事,真是不简单呢。。”
正说着,只见一个人急匆匆走过来,原来是扶琴。采芷站起来迎着道:“太后叫你去说了什么,瞧你急的那样。”
扶琴喘口气道:“不过是往常那样,问问病好些没。”又急急道:“我刚刚过去的时候,看见崇光殿和华春宫都用帷幕围上了。一打听,原来皇上嫌这两宫陈设装饰太老旧要大修呢,我便只好绕着走了。谁知我到了太后那里,话虽和气,但那脸上神色不像往常,倒有些气恼似的。”
三人面面相觑,绾秋面有忧虑之色,奇道:“好好的怎么单修这两宫?”
扶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华春宫虽分给了云氏,那里平常却没人住,不过留几个人洒扫而已,日常起居都在崇光殿呢。现如今皇上和云昭媛都已搬去偕归轩暂住,要等修好了再搬回各自的寝宫呢。”
照妆道:“我倒听说皇上原本立意要扶云氏做皇后的,但太后坚持不许,一定要娶咱们公主。因此两宫关系闹得很僵。”
扶琴道:“虢宓两国世代通婚,太后又岂会允许破坏联姻呢。况且太后和虢皇一样,需要的是两国的和平。”
绾秋叹道:“只苦了咱们的主子,偏生是虢国唯一的嫡出公主,不得不嫁。两个有情人硬生生地拆开,难怪公主心里这么煎熬。如今千里迢迢抛下一切来了,却恐怕还要在这里受委屈,真是造化弄人。”
照妆亦叹道:“为了国家,公主所要牺牲的,实在太多太多。”
正说着,远远看见金萱领着一队小宫女走过来,大家都不说话了。金萱见机知意,只笑道:“太后遣人送了这许多摆件来,现送来给皇后娘娘过目。”
只见小宫女手中捧的一件件精美的金玉器物,有水晶双鱼花瓶,青玉浩然阁挂屏,金镂花嵌宝石如意花熏,白玉梨花盆景等,华光耀目,锦绣争奇,样样都是难得的珍品。
扶琴便上前检视了一番,道:“皇后娘娘正睡着,恐不便打扰。娘娘喜欢素雅,这两样留下摆着,余者你就先收进库房吧。”
正说着,忽听屋内咳嗽了两声,扶琴忙推门进去,婉柔说要喝水,扶琴便倒了热茶来服侍她喝下。
天色向晚,落日熔金,天地万物都被镀上一层瑰丽的色彩,更显祥和安宁。皇帝云昭媛进来时,太后正坐在紫檀木雕花漆心宝座上,手中捻着佛珠,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帝妃行礼如仪:“儿臣、臣妾给母后请安。”
皇帝行完了礼,见太后仍无反应,忙赔笑道:“近日政务繁忙,未能前来给母后请安,母后勿怪。”
太后闻言睁开双目,慢悠悠道:“皇帝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告诉哀家的?”
皇帝想了一想方道:“与皇后总有相见之日,也不急在一时。”
听他这么说,太后叹道:“皇后初来乍到,毫无过错,就受你如此冷遇,叫她面上心里如何过得去?传出宫去,岂不成了个大笑话!你只顾跟我怄气,总该顾着些皇家的颜面!”
见皇帝默然不语,太后又道:“哀家今日要说的,倒不是这些。好好地,怎么动起土木来了?”凌厉地扫了云昭媛一眼:“你又跟皇帝吹的什么枕头风?”
未等云昭媛答言请罪,皇帝已抢先道:“此事跟阿云儿无关,她自请搬回华春殿,并没多求什么。阿云儿有母仪之美,实可堪立为皇后,如今仍只得屈居九嫔之位,朕心下着实愧疚,不过是补偿万一而已。太后既遂了心愿,娶了想要的儿媳妇,如何就不管儿臣心安不安了呢?”
太后怒极反笑:“莫不是要将天下都赋予云氏你才心安?祖宗家法,九嫔以上位份,只有公卿之女才可册封,云氏出身卑贱,忝居昭媛之位已是逾越已极了,竟还不知足,你真真是被她迷了魂去了!”
太后一席话未完,云昭媛早已跪下,连连请罪道:“臣妾惶恐,一切都是臣妾的过错,请太后重重责罚。”
皇帝气得脸色铁青,想说什么,终于忍住,只道:“儿臣先告退了。”一把拉起拜伏在地的云梦仙,转身就往外走。
太后气得用手指着皇帝的背影道:“这个逆子!”
一旁的侍女吉祥忙上来劝慰:“太后不可生气,小心额上皱纹又多添一根。”
太后用手扶住额头,长叹一声:“皇帝小时候是多么乖巧懂事,如今长大了,怎么就由着外人挑唆,事事都忤逆我呢?”
如意笑道:“太后该清净享福才是,儿女的事,就少操些心吧!”
太后道:“皇上如何能明白哀家的苦心!为他迎娶虢国公主,并非只因为她是哀家的侄女。宓国虽富足,却还需仰赖虢国的庇护照应。皇帝这般尊崇云氏,是故意给哀家和皇后没脸,竟还说出那样没分寸的话来,岂不让云氏妄生觊觎之心,窥测皇后宝位?皇帝如此过逾地专宠一人,也绝非我朝之福。偏那狐媚东西最会装无辜可怜,皇帝又偏吃那一套。早知道那时就该撵了出去,绝了这个祸根。”
吉祥也笑道:“皇上其实最是孝顺不过的,这次不也大修悠宁苑预备给太后祝寿?”
太后哼了一声道:“不过是哄我罢了,我才不稀罕呢!他那正经是为了给云氏修缮宫室作幌子呢,好堵上哀家和朝臣的嘴。为他操碎了心也不知道,还只落下埋怨,哀家这又是何苦呢。还不如去找李太妃说说话,解解愁闷,这宫里啊,哀家有什么事也只能向她说说罢了。偏偏她也在病中,不能如往日一般时时陪我自在说话。”
于是,吉祥如意便一左一右扶着太后出去,早有肩舆等在门前,两个宫女前面打着灯笼,便一路往太妃的宫里去了。此时,最后一缕斜照也早已黯淡消逝,太监正挨次点亮路边矗立的两列石底座的铜质小方亭路灯,暮色四合,漫漫长夜就此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