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媛云梦仙来到崇光殿后殿扶风轩,见皇帝正在南窗的书案上写字,便径直走进去,在黄花梨圈椅上坐下,一个人出神。皇帝正写得入迷,头也没抬,道:“回来啦,快来看朕给你写的字如何。”云氏不答,只托腮静看着面前的亭式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腾,又不断消散于虚空之中。
皇帝转头见云昭媛闷闷不乐,不禁问道:“怎么啦?”
云梦仙听皇帝问,方才叹道:“早知道珠儿宁愿不做这皇妃,仍像从前那样当陛下的小宫女,为陛下端茶送水,至少,可以与圣上朝夕相对,耳鬓厮磨,不必忍受离别相思之苦。”
皇帝一愣,放下下笔走到云梦仙面前,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她不胜哀婉的面容:“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朕难道不是与你天天相伴吗?”
云梦仙垂下眼帘:“这崇光殿,本就不是珠儿这微末之身该呆的地方,以后怕是住不得了。”
皇帝急道:“母后又为难你了?”
云梦仙轻轻摇头:“太后也是为皇后着想。”
皇帝忿忿道:“她要朕娶虢国的公主,朕也依了她。如今怎么还这么咄咄相逼,得寸进尺。从来什么事她说要行便一定要行,朕如今已经亲政,不能再什么都由着她摆布。你不用担心,朕绝不会让你搬出去,这就跟母后说去。”说着便急匆匆往外头走。
云梦仙一把拉住,道:“太后对珠儿误解颇深,珠儿宁愿自己委屈些也不愿意陛下再为了我去触怒太后,臣妾实在承担不起破坏陛下母子情谊的罪名。”
皇帝听了,不禁也犹豫起来,一旁侍立的内监杜若仪见此情形忙跪下道:“奴才倒有一个主意,可以两全其美。”
皇帝忙道:“快说!”
杜若仪道:“娘娘即使搬回自己的华春宫也是近在咫尺,只是要相见就得先出宫门,穿过夹道,再进一道宫门,这进出不便不说且人多眼杂,依奴才看,最好的法子就是在两宫之间凌空架设复道,遮风避雨且又便宜。”
皇帝喜道:“果然好法子,也亏你想得出,母后既遂了心愿,朕和爱妃亦是天涯咫尺。”取下腰间的佩玉递给杜若仪道:“这个赏你吧。”杜若仪喜得连忙谢恩。
皇帝折身回到案前,拾起笔,另取了澄心堂的泥金纸来疾书了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天涯若比邻”。
云梦仙忍不住笑道:“陛下说的哪里话,分明几步之遥,倒说起什么天涯了,看叫别人笑话。”
皇帝深情道:“云云即使只离开咫尺对朕来说也有如天涯一般遥远。自从你作朕的贴身宫女起,咱们从未别殿而居,朕早已习惯了你朝夕陪在身旁。以后银汉清浅,恐怕又别是一番滋味吧。”
云梦仙笑道:“据说王母娘娘用簪子随手一划,便有了银河,如今修这复道,岂不成了鹊桥了。”
皇帝用手在云梦仙鼻子上一划,道:“又顽皮了。不过听你一说,母后还真像是王母娘娘呢,独断专行,只是咱们可不是牛郎织女,咱们朝朝暮暮都要在一起。”便拿起那张字道:“这幅字就赐给你了。以后就挂在自己的寝殿里吧。”
云梦仙娇俏地笑道:“陛下是想躲懒吧,一幅字就打发珠儿了?早起罚皇上写的那些字呢?”
皇上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昨晚下棋输了几局,你就这样无情。看下次我赢了怎么折腾你这小东西。写了好多,还怕你不喜欢,朕可是在精益求精呢,你看地上那些写废的纸,朕的手都酸了。”
云梦仙笑道:“是吗,我揉揉。”便走至身边替他捏着。一面见那抄手云龙纹端砚里,早起亲手为他磨的那些墨果然差不多都见底了,便探首去看案上那一叠已写好的字,只见面上一张正写着:“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上次自己输了被皇帝罚做小宫女一日,给他洗脸说是力道太大,上茶水说是太烫,扇扇子说是太冷,磨墨说是太浓,捶肩又说是太轻了,百般刁难,故意地逗弄自己,自己自是恨得牙痒痒,怎奈有约在先,只得咬碎银牙往肚里吞。这次好不容易扳回一局,便满心想着要报上次之仇,连梦里都想着该怎么罚他才是,早起灵光一闪,便相罚皇帝宁泓书写形容赞美自己的话来,且多多地磨了墨,命他要写完。
皇帝笑道:“你真是古灵精怪,连罚人都是这么刁钻。”
云梦仙只对他调皮一笑道:“愿赌服输,陛下只管乖乖写来,赞美珠儿的话自然是多多益善。”
皇帝此刻便拾起案上一叠字纸来,一张一张拿给她看,口里也一一念着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云儿话虽不多,为何却总能叫朕这百炼刚,也化为绕指柔?”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皇帝念毕笑道:“云云果然正如这诗句说的一样举动生态,淹然百媚。”
云梦仙娇嗔道:“泓,云儿哪有那样好。”
皇帝笑道:“曹子建在描写他心目中的洛水女神,朕却觉得,他的一枝生花妙笔正是在写我眼前的你。你说过你的故乡在云梦泽,母亲出生时梦见有仙女降临,所以取名为云梦仙,生长于灵秀湖泽,怪不得人也这么灵动飞扬,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云梦仙子。”
皇帝却见她的眼神倏地黯淡,唇边含着的一缕浅笑也陡地不见,不解道:“怎么啦?”
云梦仙摇摇头,似要摆脱遐思,勉强笑道:“陛下怪肉麻的,珠儿哪儿当得起。”
皇帝又念道:“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便把头凑在云梦仙耳旁,深深呼吸一口,悄悄道:“朕的云儿总是那样香,其实你不知道,每次当你沐浴后还未及熏香时自有一种淡淡的体香,怎么说呢,就像山间幽香的小花朵,那种寒冷微苦的味道,朕其实最喜欢。”
云梦仙瞥一眼下头侍立的婢女内监,方含笑道:“那陛下是不喜欢臣妾整日熏香了。”
皇帝煞有介事地笑道:“与君子游,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
云梦仙凝睇笑道:“珠儿可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小女子罢了。”
皇帝又念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云梦仙笑道:“岂敢!听说皇后可是个超凡脱俗的美人儿,陛下竟也忍心让她在大婚之夜独守空房?”
皇帝笑道:“朕的云云谁也比不上,是我心中唯一的珍宝。”又道:“你这样好,要形容你的诗句真是俯拾皆是,不能穷尽呢。”云梦仙听闻,清浅一粲。
皇帝转脸正见她嫣然一笑,那笑容绝世无双,有如从云层最深处透出的几缕灿烂明媚的阳光,照亮了这晦暗的世界,不禁看得呆住了。
云梦仙见他腮上有一块墨渍,忙取了自己的手绢子替他擦拭,却见皇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脸,不禁捶着他道:“陛下做什么呢,这么呆呆的。”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上吻着,道:“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云梦仙看着他眼中的缱绻之色愈来愈浓,情知不好,忙一把夺回自己的手,嗔道:“皇上!妾妃今日有些倦呢。”
皇帝促狭地笑道:“你只管好好歇着就是,朕……”便把嘴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弄得云珠儿垂首含羞而笑。
底下侍立的杜若仪和云昭媛侍儿含笑见两人正旖旎情深,便知趣地退出门去。
满室静谧,只有阳光摇落窗外碎影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