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云昭媛的婢女无愁便领着小丫头送了一大堆东西来,向织云道:“宫里所有的账簿,钥匙和印章都在这里了,如今便将这一切宫中事物都交给皇后娘娘了。”便含着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离开了。
晚间织云剔亮银灯,婉柔在灯下翻阅着,眉头紧锁,叹道:“府库里居然就这么点儿银子,要应付日常已是捉襟见肘,更何况年节已是不远,更有大把使钱的地方,这可怎么好?”
织云已挑出节庆的定例簿子呈给婉柔看,婉柔看着更是深蹙眉头:“这秋冬节庆期间,树叶已落尽,就要用通草、绫绸、纸绢剪彩作花叶随势粘于枝上,要使远远看着如阳春一般生气勃勃,颜色旧了就用新的换上。光看这一项一年便要开支几千的银子,真真是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就连咱们虢国也不曾这样奢靡。今年是断断不可再依循这样的旧例,况且也承担不起。”
照妆笑道:“虽说该省的地方要省,皇室的体面排场总是要的,不然那些宗亲大臣是要笑话的,看着也不像。给嫔妃内人的赐礼也是断断省不得的。宫里那些人只会安享尊荣,若是吃穿用度的份例减了,他们是不会去体谅娘娘的难处的,只会抱怨怎的一到娘娘手中便如此小器,这正是云氏所愿。原来内府充盈,云昭媛建悠宁苑以奉养太后,造金明池训练水师以辅弼皇上,前阵子又大肆操办太后的圣寿节,自己博了个孝顺贤良的好名声,却把府库快掏空了,只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娘娘,真真是心思深沉。”
织云亦道:“虽说要节流,更重要是开源,一味省俭是行不通的,只会陷于被动,倒让云昭媛看了笑话去。”
照妆思忖着道:“皇家府库的资金不外乎是从赋税、盐政上来。难不成要禀明太后增加赋税?”
婉柔道:“如此岂不是把营建宫室的负担都转嫁给了百姓?不可不可。”
照妆翻着册子道:“这满宫里就数流云殿里花销最大,衣裳首饰花费已是不少,更可惊的是这每月里香料上的开支。就拿上月来说吧,广储司呈进霍香、零陵香、甘松、郁金、艾纳、苏合,安息等各色散香以供云昭媛调配百合香,造办处更呈进沉香如意式香几一件,随白玉炉一件,碧玉芙蓉匙箸瓶一件,红玛瑙海棠花式香盒一件,金鹌鹑式香薰一对,碧玉透雕云龙纹亭式香筒一对,金累丝桃式香囊一个,都是日前画了式样图纸呈览云氏后照做的。”
金萱也在一旁整理簿子,便笑道:“云昭媛也是个手中散漫的,舍得赏赐下人,曾令造办处为她打造金瓜子,若是办事得她喜欢,随手赏上一把也是常事,无怪花费如此之巨。”
织云用手点着册子道:“宫中礼佛多用沉香,礼佛宫殿多有沉香月例,这上面记得很详细:天穹宝殿月例用中等沉香三两,钦安殿月例用中等沉香二两,寿昌宫佛堂用一钱,寿安宫东暖阁月例用中等沉香一钱。徐贵太妃、韦太妃随儿子在王府居住,每月赐出的沉香也是一钱。宫廷里四十八处使用沉香的宫殿庙宇共用沉香一百零五斤十两二钱九分。大殿内多陈设大体量鼎炉,所以用香如此之多。只是太后、太妃一个月礼佛用也不过一钱,而云昭媛宫里就有二两之多。”
照妆想起来一件事,便笑道:“要制作合香,沉香、白檀香、降真香是主要的材料,云氏素喜调香,用到这么多沉香也就不足为奇了。上次公主遣我去李太妃那儿送流波锦,闻见香炉里正焚着一种特别的香,像是沉香,却比沉香更清新淡雅,听太妃侍婢芝兰说,这是云昭媛专为太妃调制的一种新香,名为‘心香’,可以平肝解郁、除烦祛忧。太妃又是一个忧思过甚的人,整日里为这个操心为那个烦恼的,思虑过多,则脾血必耗,再加上积年的老病根,所以身子才这般虚弱。云昭媛虽骄狂不招人待见,制香的功夫却着实高妙,连我这个无关的旁人,也能有机会分香共味。据说制作此香要取上好的沉香,劈成小片,放在干净容器里,用素馨、柚子花、茉莉,一层香片一层鲜花相间隔铺放,再密封保存。第二天不待花萎香消就换成新鲜花朵,如是熏陶几次,香便制成了,花香渗入木香,在鼎炉里焚燃,闻起来清远幽淡,令人烦虑尽消,果然妙绝。”
织云笑道:“怪不得每次要遣人去太妃那里你都抢着去,我还以为有什么好处呢,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你又有什么烦虑要消的?莫不是嫌我欺负了你?”
照妆笑道:“你知道就好。虽然你最早跟在公主身边,主子既命我两个掌管脂粉衣饰,又都拿着一等的月银,咱们就无所谓先来后到,该平起平坐。日后若再拿出前辈的派头支派欺负我,我只管告诉太妃去。太妃既能从云昭媛手下庇护金萱,她老人家也必不会不管我。”
织云打了一下照妆的肩笑道:“我能支使得了你?你这小滑头,去寿安宫就勤快得很,遇见要去流云殿就脖子一缩,全推给我,饶这样还说我欺负了你,天地良心!”
照妆笑道:“云昭媛对咱们栖梧宫的人总是阴阳怪气的,无事也要刁难几分的,公主清平之人,无道理会得罪她,她却偏偏像对公主有宿仇一般,打一开始就针锋相对,若说是嫉恨公主位份尊贵,她自己占尽春光雨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织云笑道:“这有什么不解的,她见公主比她美,又比她尊贵,又怎能容得下,正是所谓的‘入门见嫉,峨眉不肯让人’。”
照妆又笑道:“姐姐说的是。云昭媛虽然很美,却是一股子狐媚相,哪及咱们公主端雅清和,仪态万方?我不敢去流云殿,只是因为自己笨嘴拙舌的,一遇见事情就慌张,气色不成气色,句子也不成句子了,只怕丢了公主的脸,倒不如姐姐能处变不惊,从容应对。”
织云又好气又好笑,便走上来捏着扶琴的腮笑道:“还说自己笨嘴拙舌?我说应该是伶牙俐齿才对!说的自己好可怜见的,又这样子给我戴高帽,弄得我的心都软了,以后去流云殿还不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婉柔看她俩个逗笑,也在一旁笑道:“连我都快支使不动照妆了,更何况织云?轻狂得什么似的。那日遣你去取个花剪来,死活都不肯。”
照妆娇俏笑道:“谁不知道公主又是要去苑里采芙蓉花来调香墨,那木芙蓉长得又高,叫小李子去采来也就罢了。登高架梯的,若是有个闪失,奴婢怎么担待得起?”
织云笑道:“你不去,这事又落在我头上了,都是你闹的。”
几人嬉笑了一阵,婉柔又仔细瞧了瞧那册子,方正色说道:“太后,太妃所用香不多,不必裁减。云氏所用的衣料、香料、香具虽超了用度,但这都是陛下所允准的,也无可斟酌,均可照旧支发。至于其他妃嫔所用香料就更少了,更无需费心。其余各殿堂所用沉香数量较大,不无靡费,可按各处足数点燃之数酌减更改。至于外围永云寺既然有檀香降香点燃,其所用沉香应全行裁减。”
照妆看一眼金萱,不解道:“公主为何这样轻轻放过云昭媛去?她逾越冒支之事太后恐怕还不知道,如今却叫咱们查了出来,正是一个好机会,看她以后还敢在公主面前趾高气扬。公主虽不能违抗皇上的意思,但只需将这件事向太后吐露一二,太后自会责罚云昭媛。”
婉柔笑道:“这件事若捅出来,太后和皇上又有一场气生。本宫何必枉做小人,没的叫人怨恨,也叫他们母子更生隔阂,不如悄悄遮掩了下去。更何况云昭媛既不怕本宫知道,想来是自有对策。”
金萱笑道:“娘娘宽厚仁德,用心良苦,也是在为自己积福。”
照妆见金萱似在赞同放过云氏去,心中不忿,不禁冷笑一声,又向织云使了个眼色。
织云同着照妆两人参详斟酌,计算了一番,笑道:“如此可将沉香用量减至六十九斤四两四钱九分,省下了一大笔银子呢。”
金萱笑道:“娘娘刚执掌后宫,宫中人多在观望,正是树德施恩的时候,各宫主子的份例只该有添的份,没有减的道理,方能使人心凝聚。之前内府掌握在云主子手中,听说修建宫苑之时,为把所有能用的银子都用上,宫人每日一碗的绿豆解暑汤都被减去,实在是刻薄寡恩,只惹人怨愤。如今娘娘这样处置很是妥当呢,虽有裁减,于各人无切身干系,想来也就无可抱怨了。”
照妆冷笑道:“可见是扯谎了,你前面还说云昭媛大方,如何到这里又成刻薄寡恩了?”
金萱波澜不惊,笑道:“云昭媛的确是这样喜怒难测,言行前后相悖的事也是常有,所以金萱虽曾常在她身边服侍,对于她的心意也是难以揣测。大方起来恨不得所有全赏了人,刻薄起来可也真叫人胆颤心惊。一时雨露,一时雷霆,真是叫人无所适从。”
婉柔笑道:“还是身边人最了解云昭媛,有你在栖梧宫,咱们倒可以知己知彼,也是一件好事。”
斟月已用雕漆松鹤圆盘端来几碗杏仁茶,端起其中最精美的竹叶碧玉盏递到婉柔手边道:“已经三更了,娘娘喝了茶就早些歇息吧,明日再看也是一样。”
婉柔笑道:“你不说还不觉得,一说倒真觉得倦了。”各人都喝了,又说笑一阵,方服侍婉柔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