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自登临虹霓阁远眺,只见宫苑深深,殿宇重重,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华春宫新换的金黄琉璃瓦在太阳照耀下流光溢彩,不禁志得意满,心潮起伏。如此大张旗鼓地抬举云昭媛,有意让其与皇后分庭抗礼,固然因为云氏是自己心爱之人,又何尝不是为了遏制朝中亲虢派的势力。
自从渔阳变乱以来,怀帝被弑杀,晏朝失国,各地豪强纷纷揭竿而起,裂土割据,自立为帝,又各自传了几个世代,天下分裂已久。话说分久必合,虢国作为最大强国,还在不断蚕食周遭小国,大有吞并天下之势。眼见它气势越来越盛,天下诸国纷纷俯首依附。
虢国本将其他小国皆不放在眼里,但见如今宣宓两国发奋图强,渐有鼎峙之势,它既与宣国势不两立,便有意亲好宓国。太后既以虢国为母国,又认定亲善大国才是乱世立身的良策,便执意亲近虢国而疏远宣国,更为皇帝迎娶虢国公主,因此朝中亲虢派自然势力更盛。
朝中虽有少数人同自己一样,看出虢国所行的不过是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策略,不过要暂时稳住己方,等收拾完了宣国,也必不会放过宓国。若只顾眼前的安稳,将来终不免亡国灭族之祸。反倒是联宣以抗强虢,才是救亡图存的正道。
当初不愿迎娶虢国公主为后也正在于此。但大婚之后终于得以亲政,这是唯一可喜之事,自己自然是心意舒畅,踌躇满志。思往昔先祖白手起家,历经几朝,宓国已由当初的弹丸小国发展到如今可以傲视群雄的大国,自己四岁登基,太后垂帘,代为执掌朝政,先是铲除了权**臣,后又陆续灭了岑国、安国等一些周边小国。如今这锦绣江山交到自己手中,自己终究能否壮大山河,甚至实现先皇未竟的宏愿,一统天下?想到这里,不禁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又想到太后一向刚毅果敢,多智谋,自临朝以来,杀戮赏罚,常决之俄顷,威福并作,是以朝廷上下内外皆心里敬服。而朝中老臣勋贵见自己不过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心内多有轻慢,不过面上恭敬而已。更对自己所行之事多有掣肘,只怕还是在看太后的脸色行事。太后虽退居后宫,朝中大事仍与奏闻,二品以上官员任免权也依然掌握在她手中。思及此处,又不由叹一口气。好在悠宁苑也已建成,但愿太后能纵情山水,悠游自宁,少干预国家大事。随时日推移,太后春秋渐高,想来自己也终会乾纲独断,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想完这些,皇帝心上像搬去了一块大石头,轻快许多。一抬眼却见湖心水榭处,一位白衣女子背身坐在那里,只见她发如乌漆,肌肤胜雪,身量纤纤,腰身盈盈一握,温婉如玉,沉静高华,不像是尘寰中人,倒仿若谪仙下凡,颇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虽看不到脸,背影已是美到令人心惊。
见她久久地俯身看向湖面,姿势始终未曾改换,皇帝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倒要看看她究竟在做什么。及见她摘下颈上的玉坠子拿在手里细看,似有垂涕之状,不由心道:“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来这里伤感呢。”仔细打量她的妆扮,头少珠翠,衣无纹饰,清新淡然,跟这宫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嫔妃不同,正拿不定她是不是宫女,蓦地心头涌上一句诗来:“淡极始知花更艳。”不由点头赞道:“原先觉得不通,如今才算见到这诗境了。”
却见着她把这玉沉进了碧波之中,口中不禁惊叹一声,心下诧异,眼见她那么依依抚摩,这玉必是心头的爱物,怎样的伤痛才会决绝至此?正在思忖间,背后一个声音娇笑道:“陛下在瞧什么呢,这么出神?”
皇帝回头一看,果然是云昭媛,便笑道:“正来找你去,谁知你来了。”
再一回望,哪里还有什么女子,惟有碧波无痕,亭台空寂。
云昭媛刚刚午睡起来,身着一袭海棠红抹胸曳地长裙,肩臂轻笼褐色薄纱衣,手挽轻容纱泥金绘葳蕤花枝披帛,
深知自己的美世人惊羡,却偏要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淡然姿态来,是以并未刻意妆扮,只松松挽了一个慵妆髻,缀一朵绢制芙蓉,簪步摇金钗,更显慵懒妩媚。
皇帝见她颇有海棠春睡之风,比刚才那女子又别是一番风韵,便看住笑道:“这殿阁住着可还满意?”
云昭媛含笑道:“陛下心意,妾妃感念在心。只是这殿宇如此奢华,妾妃住着,心下实在不安。”
皇帝笑道:“总这么小心谨慎,这里也只有你才配住。”又沉吟道:“要不是朕凡事不能自主,定要将栖梧宫赐于你。”
云昭媛忙敛衽下拜,道:“陛下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妾妃也万万承受不起。太后若是听见,又有一场气生。因为妾妃,陛下与太后多有罅隙,云珠已是万死难赎。万望陛下今后多以太后为重,勿以妾妃为念,这便是为云珠积福积德了。”又凝睇笑道:“妾妃宁可偏殿而居,与陛下相近相亲,也不要住那冷清清的正宫。”
皇帝一把将云梦仙搂进怀里,抚着她肩膀感佩道:“你如此谦和忍让,母后还处处针对为难。你放心,有朕在,必不会教你受委屈。明日就是母后生辰,朕还有大惊喜给你。”
皇帝只觉得云梦仙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自己胸口,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过了好久还不见她动弹,有些奇怪,便轻轻推开她,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来,却见她满面泪痕,不禁讶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云梦仙哽咽道:“陛下如此待我,只怕不值得。”
皇帝伸出手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笑道:“傻丫头,又胡思乱想什么,还不快随我回去,有好东西等着你呢。”
扶琴正要随婉柔回去,却见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抬头仰望什么,便也随了她的目光望去,却是朱红廊桥上,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拥着一个女子,两人静静相互偎依着,一动不动,说不尽的缱绻缠绵,就连时光似乎也随之静止了。深宫之中,哪还有别的男子,心知必是天子,又是这等风流旖旎的场景,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婉柔却只管痴痴地凝望着,心中十分感慨羡慕。见皇帝颀身玉立,风姿特秀,云昭媛袅娜娉婷,娇媚动人,便如松梅并秀,不由赞叹好一对璧人。若自己和心上人一起,只怕整日里也做这些小儿女情态吧,又习惯性地抚向胸口,那里已是空空如也,不禁怅然一笑,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便决绝地一个转身,快步走去。扶琴只得忙忙地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