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又是好天气,暖日当暄,天空一碧万顷。婉柔站在廊下一望,被阳光染上金黄暖色的扶疏枝条在天空深重宝蓝色映衬下更显鲜妍明媚,使人悠然有远意,便说要出去走一走。见主子兴致颇高,几个丫头也欢欣雀跃。
要知道自从大婚之日起,主子便坐困愁城,将自个儿封闭在这栖梧宫,到如今,已是好几个月了。因着卧病不出门,婉柔平日里不过是挽个寻常发髻,薄施脂粉,绾秋和照妆已是许久不曾替她好生作出门的妆扮了,自是摩拳擦掌。一个就搬了几匣子首饰来,一个就拿来各色胭脂水粉。
婉柔见妆台前满满地堆着这些东西,不禁好笑道:“这是做什么,只是出去散散心,也不想招旁人眼,只管最素朴地打扮了来。”
照妆道:“奴婢见此地不同于咱们虢国,最是崇尚繁华,哪个宫嫔不是珠玉满头,盛妆华服?公主如今身为一国的皇后,又怎能不艳压群芳?”
绾秋道:“奴婢和照妆都已向金萱学会了此地的发式妆容,公主不如试试新妆?”
婉柔这才留意到她俩早已改换了容妆,果然新异别致,便笑道:“也很好看。只是你们知道我最不喜欢繁琐,仍照往日一样,简净就好。”
照妆着急道:“公主若还是同旧时一样的妆扮,只怕会让人轻慢了去。”
婉柔嗔道:“就你们操心事多!”绾秋照妆拗不过,只得上来依言为她梳妆。
寻常胭脂妆皆是先施以细腻的白色水粉,再将胭脂点在手心调均匀后搽在双颊。而婉柔平常皆作飞霞妆,先施薄薄淡淡的胭脂,再涂水粉,这样隐隐透出腮颊一抹嫣红,更显自然,仿若无妆一般。发式简单梳作堕马髻,反绾偏垂在脑后一侧,妙在似堕非堕之态,只在另一边斜插上一支碧玉竹节簪,耳旁坠上两颗晶莹柔润的碧玉珠子。
一切收拾妥当,绾秋照妆才为婉柔穿上一件月白竹叶暗纹的长裙,在腰间系上一个荷花莲蓬式碧玉珮。扶琴在外间听到她们说话,掀开石青线络盘花帘进来,打量了一番,点头笑道:“依我说,就这么样才最与公主相宜。公主盛妆也美,只是不及这淡妆风姿高华。”
婉柔便携着扶琴出了宫苑大门,横穿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便走入一片葳蕤华林。只见枝头树叶披离,早已褪去了夏日深沉的绿色,红的嫣红,黄的金黄,更显绚烂多彩。婉柔忽见身边一带清流激湍挟裹着缤纷落叶潺湲前行,不由诧异道:“哪里来的水?”
扶琴回身一指:“就是咱们宫里的泉水,经那青石路下的暗渠流过来的。”
两人沿白石甬路顺着那一脉水走去,只见林中幽深寂静,山石随处穿插,秀润奇峭,耳旁时有鸟声远近啼鸣。没走多远,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大片开阔碧水出现在眼前,水岸环抱,林木蓊秀,亭台轩榭,随宜点缀,照映水中,随波荡漾。原来栖梧宫的泉水,正是一路奔流汇入了此处。闻得空气中有馥郁的甜香,正是桂花的气息,不知花开何处,香气却自是清远。
原来这里正是横亘在帝后寝宫之间的小花园,名叫芳华苑。虽不大,却足以畅游心神,悦性怡情。婉柔仰面望见一道弧形廊桥横跨天际,两旁的殿阁各高数十丈,连延数十间,金翠荧煌,宛如新建。朱红的桥身映衬着碧蓝的天空,分外鲜明,犹如一道飞虹,“虹霓阁”
正由此得名。碧波中倒影随水纹变幻不定,上下映照,更是妙不可言。
原来皇帝有意尊崇云昭媛,这次翻新改建不但提高了华春宫的规格礼制,在殿阁前增设铜鹤铜凤铜炉各一对,用金粉彩画替换梁栋间普通的苏式彩绘,更着意添加殿内陈设,使之比皇后殿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打破两宫格局,在崇光殿和华春宫之间凌空架设了复道虹霓阁。从此便可乘虚往来,不再经由两宫夹道出入,省去了进出宫门之繁琐。况且廊桥有檐宇相遮蔽,便是雨雪天气也毫无妨碍了。
这样的殊荣在后宫中独一无二,自从皇帝决心动土,群臣纷纷劝谏拦阻,先谏不可肆意营造宫室,劳民伤财,次又及云昭媛。左拾遗杨宝平更是在奏折中慷慨陈词:“昔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袭、孔二贵嫔居望仙阁,并复道交相往来。后主溺於嬖妾,忘患纵欲,则其终之所以亡。今陛下欲仿效前人耶?”
“帝王之道,齐其家而天下平。乾施坤承,克顺成于四序;日明月俪,久照临于万方。因此皇后正位中宫,坤仪天下,而嫔妃居侧宫,翊卫帝后,如众星拱极,以使高下有差,尊卑有别。宫室规制,乃先祖制之,不可擅变。而今陛下以卑越尊,则为尊者心不自安,愁思郁结;位卑者恃宠生娇,欺藐尊上。辛伯谂周桓公曰:‘内宠并后,外宠贰政,嬖子配嫡,大都偶国,乱之本也。’(从前辛伯劝告周桓公说:“内宠姬妾地位与皇后相等;外宠重臣与皇帝一样的可发号施令;宠爱的庶子和嫡子相匹敌,这些都是动乱的根本原因。”)嬖幸当道,实乃国之祸乱根源。陛下若一意孤行,则后宫不安,后宫不安则前朝不宁。万望陛下以社稷为重,克己复礼,以绝祸乱之源,以安臣民之心。”
皇帝大怒道:“竟将朕比作那亡国丧身的陈后主!朕还不至于昏聩至此!”便将此人免职,流放至边远荒蛮之地。又接连贬了数人,众议方才稍平。
原来这皇家宫苑最讲求尊卑有序,一切建筑都沿中轴线严格对称分布,等级森然,秩序分明,恢宏巍峨,庄严肃穆,要使人一望便生出敬畏之心。前朝后寝,后廷之中,皇后的栖梧宫随侍皇帝寝殿崇光殿身后并居正中,以示帝后一体,两宫并尊。而嫔妃居所东西六宫则翊卫左右。这十二个规格相同的封闭宫院,也俱是前庭后院的格局,院内各有一座井亭,正殿内均设宝座屏风以供后妃在本宫内接受参拜问安。
云昭媛虽居东边侧宫,但出了自己寝宫大门,横穿一条夹道,便到了崇光殿门口。而帝后两宫间隔着一个不小的花园,所以华春宫反较栖梧宫离崇光殿更近。因此皇帝当初便赐了这一最便利的处所给最心爱之人。最初后宫中仅有云氏一人,六宫寂寥。这次太后执意为皇帝广选淑女以充实内宫,为的是绵延子嗣,且可笼络朝中势力。新人们赶在大婚前三月入宫,以便迎接皇后。
左丞相许钦道之女许满春被册为正二品九嫔之一的修容,住了上善殿;右丞相纪知节之长女纪徽媛被册为正三品婕妤,住了薰风殿;其妹纪徽娥册为正四品美人,同住薰风殿;婕妤岑宝卿是大将军岑天度之女,与才人萧镜秋同住翠微宫;才人虞蕤和御女崔粲同住宣华殿;采女邬含贞、沈婺华、朱槿、褚灵秀同住繁英殿。
扶琴见婉柔在出神仰望虹霓阁,怕她因此不快,便有意打断道:“公主看这里许多草木,咱们北国地方是不能有的。”
婉柔在她的指引下着意欣赏了一番,见水中央婷婷一座水榭,四面无所依凭,只有一座曲尺形的木桥与之相连接,便信步走了过去。原来这水榭修作八角形,可纳四面之风,观八方美景,是这苑中最好的观景之所。婉柔走近,抬头看门上一块乌木匾额,写道是:“玲珑水榭”,便知是取其“八面玲珑”的寓意。婉柔也不进去,只在木桥坐凳栏杆上坐下,扶琴早把随身带着的锦褥坐垫铺好。
婉柔温言道:“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静静,你去附近逛逛吧。”扶琴只得依言而去。
婉柔临水照影,早先都无心对镜,此时凝神细瞧,才发现自己病了这些日子,果然清减许多,本就是纤纤弱质,如今看着更是心惊。却见碧波之中不时有一抹艳色惊破倩影。原来是红橙黄黑花各色金鱼,在宫墙之内这方人力穿凿的世界里悠游自在。这些着锦绣曳云裳的生灵,唯是无识无情,无忧无虑,姿态舒缓娴雅,翩然若仙,看得久了,仿佛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婉柔从衣襟中掏出挂在项上的玉坠,伸手轻抚着,一咬牙将它摘下来,那玉恰盈盈一握,她紧攥在手里,良久才敢展开细看,在看清那几个字时,眼前早已模糊。那是他的字迹,她已是再熟悉不过,温良玉秀,字如其人,正是两人情好的誓言,更是对未来美好的期许:“莫失莫忘,岁月静好”。而婉柔此时但觉岁月悠长,绵延无有尽时。泪水一滴一滴打在那块碧玉上,仿佛有声。
而她却已背弃了这诺言。当时为断绝他的期望,不过修书一封交给祁国的迎婚使,言辞简短,语气决绝,言道自己不过是择其良者而嫁。就让他认定自己是个狠心无情的女子吧。至少,心伤透凉透后他就会斩断牵念,他是祁国的皇太子,将来的国君,那时自少不了如花美眷陪伴左右。当年母后阻止两人相恋时她眼见他为了自己憔悴支离,形销骨立,而如今不愿他再为自己情思萦绕,愁肠百结。
自己选择的路,已不可能再回头,惟有掉头不顾,决绝的走下去。无论将来上天给予什么,痛苦抑或是欣悦,她唯有安之如怡。终是不甘命运的摆布,才会陷在心中沼泽里一番苦痛挣扎,差点无力自拔,幸得侍墨当头棒喝,才惊觉天命不可违,人力所能改变的,实在是微不足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恪尽人事以承顺天命。若执念不放,只怕会招致更大的祸患,害了自己,更害了旁人。如今云昭媛已示战书,含山大长公主也起了疑心,眼见这宫里也绝非一个安宁的所在,她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溺于痛苦之中,土木形骸,她还有自己肩负的使命没有完成。人,不就是靠着那股子心气儿而活着的吗?若这口气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自从两人苦恋以来,自己为向母后抗争已不知多少次抛洒泪珠儿,眼见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到了母后的认可,不日就将共谐连理,谁知却蓦地横生变数,才知“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诚然不虚。婉柔坐直身子,抬手用绢帕仔细拭去泪痕。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为他落泪,不能相濡以沫,从此便相忘于江湖。
她终于伸出手去一松,那轻微的“咕咚”一声有如梦呓,却也惊得近处的鱼儿纷纷摆尾游开。不多时,那一圈小小的涟漪晕开散去,池塘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条橙色的小金鱼复又悠闲地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