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利朵十米的对面,平头男子盯着利朵,始终把利朵锁定在视野范围之内。他一边这样盯着利朵,一边打着手机。因为要分心,所以他更加集中注意力在一双眼睛上,眉毛不知不觉间蹙了起来就是证据:“找到他了,他家好像失火了,他爷爷好像烧死了。”
“失火了?”电话另一头的男孩在眼睛和眉毛上保持着怀疑的轻蹙。过了一会儿松驰了一点儿,但还是有蹙的痕迹。这孩子蹙着眉毛时,两只眉毛和两只眼睛爱挤到一起。“他也太倒霉了,之前玲姐就是……”他好像无意间触及到了什么不该触及到了休么不该触及到的东西,马上停止了,重新转向别的话题,“不管怎样先把他带来吧,不然老大老在那儿吵啊吵的,烦死了——还是你们搞不定他?早警告过你们,最好带武器,你们就爱自以为是……”
“怎么会?”平头男子不服气地抢着说,“就算他异于常人,毕竟也只是小孩儿。我们几个人大人还搞不定他吗?”
“别太逞能了,你们如果不行就别贸然出手。盯着他就行了,我派铸井来吧。”电话另一头的男孩说。这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边走边说着。走过了一个拳击擂台——擂台四周都用粗绳子拦着。粗绳子上面靠着一个赤着上半身的男子。他坐在地上,健壮的背靠着绳子,绳子在他健壮的背上勒出两道沟痕。他仍肉不紧,比较松驰,但他背上的肌肉却是大块大块地隆起着。还有手臂上也是,肌肉隆起,几块隆起的肌肉连成一条曲线。肉不紧,所以无法像盘结的树根一样沟壑纵横;肌肉纤维拉得直直的,但是他肌肉白白胖胖地起伏着,很软但又很粗。他理着平头,但他头低垂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或者昏厥了。男孩儿走过去,旁边有个穿黑色西装、白衬衫的男子低着头对他说:“要不要请医生?”
男孩儿望了望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说:“我又没有受伤,为什么要请医生?”
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把眼皮轻轻地耷拉下来——是想让男孩儿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吗——嘴角轻轻地拉动了一下,最后这些小动作在脸颊上拼凑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是说这个人,”他把目光移向擂台,“就是那个地区搏击冠军。”
“哦,”男孩儿恍然大悟地拖着声音说,转过头去瞥一眼靠在粗绳子上的男子,从充满精神的恍然大悟落到了语气淡然的漫不经心,“把他扔出去算了。搏击冠军也不过如此。”
“是,”西装男子地说,“跟三哥你比起来差远了。”
“男孩儿微笑着,把眼睛眯得弯弯的:“叫什么三哥啊,我比你年龄小,你叫我萧弟就行了。”
西装男子没有作声,时刻在脸颊上保持着一缕微笑,时间一久,微笑就要散开了。屡次微笑快要散开时,他在脸颊上稍稍加力,把微笑加深了一下,于是快要死去的微笑又被拯救回来了;大概还是不太敢,把头低得更下了。他留着贴着头皮的近似于光头的头发,可以看见淡淡的黑色的发根在一片白的头皮里面。这两种颜色混在一起,浮现出灰色,隔远看更是如此。
“不敢吗?”男孩眯着的眼睛渐渐睁大了,弯弯的笑的弧纹也伸展直了,但眼睛里还噙着微笑的光影,“有什么不敢的,叫一声萧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弄得这么紧张。”
西装男子沉默了一会儿,从脸上一会儿停滞一会儿又缓缓地移动表情看起来是在犹豫。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说:“萧弟。”说完之后,脸上犹豫的神色还没有结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是等到的是猛然踢来的一脚,踢在了西装男子的腹部上面。西装男子的表情从犹豫突然变成了惊愕,瞪大了两只眼睛,腰往后一弯,身体向后飞了出去。飞行轨迹是一条缓缓下降的弧线。西装男子落在了地面上,身后一米处就是码了几层的巨大的水泥管。水泥管紧挨着石灰的墙壁。墙壁己经发黑了,大多半是因为灰尘和污迹;上面还有许多划痕。墙很宽,约有十米左右。高度不止十米,要想看到顶部需抬头仰望。仰望到顶部了,也就望到了与墙相衔接的钢铁架——没有房檩,没有椽木,只有钢铁架子支撑着屋顶——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厂。
“你还真叫啊?”男孩儿提高了嗓音问道,是为了让十米之外的西装男子听到。西装男子躺在地上,挣扎地挪动着身体,双手捂住腹部;一脸痛苦的皱褶,像用针线在脸上胡乱缝了一通;呲着牙齿,是忍往堵在嗓门欲出的呻吟声还是疼得说不出话咬着牙熬着?
“连我的真正心思都看不出来,好歹你也跟了我这么久啊。”他笑着说,一步一步向西装男子走来了;西装男子挪动着身体,好挪动到一个合适的受力点使屁股坐在地上。好不容易坐了起来,他又开始屈着膝盖想站起来。可双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双腿蹬了一下,屁股悬空了,升高了一点儿后又忽然掉了下来。打破这个上升节奏的是腹部的肌肉:稍微用一下力就释放出难以承受的、撕裂了一般的痛苦。他现在只能盯着走过来的男孩。男孩的脸色一直没有沉下来,一直是愉悦的,嘴角一直挂着微笑。走到离西装男子还有四五米的地方,突然停止了脚步,转身向右,对着站在旁边的两个男子说:“把擂台上的家伙扔出去,再……”他的嘴形明明还在变化着,可已经没有声音再传出来了,散漫的目光骤然集中了一下,“——天聪,你来了。”从两个男子旁边的小门外走进来一个十三岁的男孩,穿着布料很粗的红蓝相间校服,已经很旧了,鲜红色褪成了淡红色,局部还有泛成灰色的;脸小小的,尖下巴,眼睛不大——不知是不是他一直沉默不语,低着头,眼皮有些耷拉,所以眼睛显得不大,就算是真的不大,但也是属于细长的那一种——他全程没有看赤着上身的男孩,也没有回答他的话。但是赤着上身的男孩没有生气,带着微笑说:“你爸爸不在这这里。”
天聪停了下来,转过头去,头仍然没有完全抬起来,脸上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好像生病了似的,声音也软弱无力,像小狗一样:“那我爸爸到哪儿去了?”
“出去办事去了。”赤着上身的男孩说。
“到哪儿办事去了?”天聪虽然病恹恹的,脸上没有什么活力和富有变化的表情,但是他狭长的眼睛却很锐利,很坚硬,里面凝聚着力量。这时候他眼睛睁大一点儿,原来他眼睛并不小,真是把眼皮耷拉着造成的假象;背着黑色的书包,短发,显得干净、整洁,但没有给他带来活泼,“是到黑鬼那里去了吗?”
“你怎么猜到的,”赤着上身的男孩说,突然又扭头对着之前的两个男子,“你们想要我说第二遍吗?”两个男子从梦中醒来似的,赶紧跑向擂台。
“他上次跟我说过。”天聪抬起头轻轻地说,然后又低下头去,像枯萎的花朵一样。他仿佛在犹豫着是该走呢还是继续等赤着上身的男孩对他说话。正在踌躇着,所以也没动,听到了赤着上身的男孩的声音:“天聪,过来一下。”天聪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靠近,走到赤着上身的男孩的跟前。这才发现,天聪只比赤着上身的男孩矮了十厘米,但体格却差很多:天聪身体瘦弱,身子单薄;赤着上身的男孩身体强壮,肌肉虽然有些松弛但是硕大,有些漂亮的曲线。天聪穿着单薄的校服,肩膀高高耸起,这是凸起的锁骨所撑起来的。校服里面穿了一件灰色的羊毛衫,从领口里露出老一点痕迹。可以把视线往领口里延伸下去,还可以看见最里面的内衣的白色领子边缘。
“什么事?”天聪问。因为身高还差一点儿,所以要看着赤着上身的男孩的脸,他还得微微抬起下巴。天聪的两条腿修长,因为比较瘦所以愈加显得修长。左膝微屈着,微微向前顶着,顶出一个约摸30度的角。他穿着灰色的球鞋,鞋头已经脱了胶,松开了。
“有没有兴趣到西洛去,”赤着上身的男孩问,“我带你一起去。”
“不想去,”天聪扭过头去准备转身,但是赤着上身的男孩伸出右手抓住了天聪的额头,使他无法扭转,转身的动作自然也打住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呢。”天聪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在脸颊上表现出情绪的变化,眉毛轻轻地蹙起来。应该不是赤着上身的男孩把他的额头抓疼了,因为赤着上身的男孩手并没有发力:“要不要过几招呀,天聪小弟。”
“我打不过你,”天聪简单干脆的说,“我去等我爸爸。”他说完这句就匆匆挣脱了赤着上身的男孩的手,向着工厂旁边用一扇小门连通着的小屋里。在巨大的工厂的衬托下,这屋子显得小了一点儿,但是换做与普通的房子相比较的话,就不算小了。屋子里有一张床,矮矮的。有洗得泛灰的棉被。墙上贴着旧报纸,防止墙上的石灰块脱落。一张小桌子,桌子上盖着半球形的罩子,用来罩住桌上的剩饭剩菜。挨着桌子的是一个褐色的小柜子。小柜子抵着墙角。转一个直角,直到墙的另一面,这一面的墙上有一个大窗户:安装着几条竖直的铁条,玻璃上雕刻着花纹。窗户的下面是一双边缘皲裂了的绿色小书桌。桌上放置着一盏画着卡通图案的小台灯,码着几本书。天聪把书包挂在书桌前的木椅上面,坐在了椅子上,双臂叠放在书桌上,抬头望着窗外,发着呆。书桌的右角上还立着一个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照片:好像是全家福,左边是一个平头男子,三十多岁,圆脸,穿着一件灰色的皮夹克,微微向左弯着腰尽量依偎着站在最中间的天聪——那是还比较小,圆圆的脸尖尖的下巴,长长的头发覆到眉心,很可爱——右边蹲着一个女人,披到肩上的乌黑长发,冷艳的瓜子脸,脸上安静沉稳,右手从天聪的后背上揽住天聪。天聪呆望着的眼睛突然飞快地眨动了几下。有几滴雨点打在玻璃上,立刻牢牢地吸在玻璃上,化得更大了,就开始缓缓向下滑落。有一扇窗子半开着,从半开着的窗子与窗框的夹缝里看见银灰色的雨线从天上划下来,在天空里快速地闪烁着。地面上起了一层辚辚的细响,像许多虫子口器的细细咀嚼声。偶尔鞭打在玻璃上的雨点声音倒很大,啪、啪地响着。他的呆呆凝视被扰乱了,无法再忽视掉身边的一切去呆呆望向窗户了。他拉出书桌下面的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笔,又在书桌的一摞书里面翻出一本日记本,撕下空白的一页,垫在桌上,在上面写道:724,恶鬼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