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常年呆在军中,身上自有股森冷的肃杀,他这一句虽音量半分没有提高,众人却也知是雷霆之怒。不由地诚惶诚恐跪下。
张侧妃内心惊涛骇浪,颇具深意地打量了沈毓琳一眼,勉强笑道:“王爷,确有此事。都是二小姐身边伺候的余氏,那娼妇常常阳奉阴违骂,妾身竟被蒙在鼓里!如今已经将她打发出去,不在二小姐跟前碍眼。不告诉您,是怕影响您的心情,让您担心。再说了,那是虚惊一场,妾身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为二小姐调养身子,已经无碍了。”
沈劭均只“哼”了声:“连个下人都管不好,你这个中馈是如何执掌?想当初……”他顿了顿,神色追思,最终冷冷瞪了一眼张侧妃,等待她的回答。
张侧妃脸上僵了僵,朝着满地跪着的丫头仆妇道:“哪个掌管二小姐的库房?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却是一个二等丫鬟名叫琼月的。
张侧妃冷笑:“这么个大活人还看不好一间库房?你还要眼睛做什么?这王府养着你还有什么用?倒不如打五十杖撵出去算了!”
五十杖还有命在?琼月本在瑟瑟发抖,一听,差点腿都软了下来,突然失控般地大喊:“王爷,娘娘,奴婢冤枉!是,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啊!”
沈玉宁脸色一变:“作死的狗奴才,你胡乱攀咬什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只是院子里谁都瞧见了,前几日大小姐气势汹汹过来,直说二小姐配不上这些上好衣料首饰,还当场将二小姐推倒在地上。好好的一套紫绢罗的宫纱就这么毁了……”
沈劭均脸黑如炭,张侧妃却脸色发白,目光像条毒蛇,恨不得将那三人吞下去:“那不过是大小姐一时糊涂,小女孩的争执而已,做不得数的。怎么就和库房被毁有关了?分明是你们在推卸责任!”
此时琼月也哭了起来:“娘娘,王爷,奴婢不敢的!大小姐当日一直辱骂二小姐。况且,况且……大小姐欺辱二小姐也不是少数。库房被毁就在两人争执之后,这,这……”
“你个贱蹄子,为了脱罪居然妄自编排主子!”衡妈妈得了张侧妃的眼色,竟一脚踹在那丫头的心窝上,又赏了她两个嘴巴,直扇的她说不出话来。
沈劭均脸色更黑,这老奴才,真是无法无天了,立时喝道:“大胆!”
衡妈妈脸色变换,立刻跪下,沈玉宁也顺势跪下,拉着沈劭均的袖子哀哀地哭泣:“父亲,您也信女儿是这种人么?女儿从小爱护妹妹,这府里也是人人见到的,您可以找人来问啊!”
沈劭均的面皮松了松,这个也是他的女儿,如今哭的梨花带雨,他也应该信自己的女儿的,不是吗?就瞧向懵懵懂懂的小女儿,柔声问:“琳儿,这府里可有什么人欺负你?”
沈毓琳方要答话,张侧妃却柔柔笑了笑,仿若很慈爱地:“王爷,您还不了解您的女儿么?大小姐自小懦弱无用,心倒是好的。而二小姐呢,天真可爱,骨子里和那三岁孩童一般无二的纯洁剔透。只是这年纪的孩子啊,都喜欢旁人宠着惯着,若是有什么忤逆,便都将人看成坏人似的。大小姐是长姐,少不了要教导妹妹,若是被有心人窜挫了,难免不叫二小姐留下个心结。”
张侧妃不愧是辣口的老姜,这话说的十分厉害又圆滑。她这话就三个意思,第一,沈玉宁是个善良的孩子。第二,沈毓琳智商有问题,分不清好坏。第三,对于沈毓琳,他们可不是不管,只不过这个傻子身边多是挑唆的,她们是尽了全力也鞭长莫及。瞧,多么无辜!
沈劭均果然叹了口气,他出征多年,家中大小,事无巨细,都是张侧妃在忙碌。而他对她,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山阳公主在世是这样,哪怕山阳公主去世,也是这样。他心中不是不愧疚的,于是对张氏的行为有了明里暗里的默许和放纵。沈劭均能明白张氏作为一个女人的委屈,而她还独自在家,将两个女儿抚养的这么大,他明白其中可能会有略微的偏颇,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张侧妃将他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嘴角微微勾了勾:“好了,大小姐也别跪着,快起来。一家子要和和睦睦的。至于那些挑拨离间的小人,便是直接打死了也不为过!”
琼月本在哀哀哭泣,闻言,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奴婢不是胡言,奴婢有证据的,奴婢有证据的!”
张侧妃眉峰一抖:“还不快将人拉下去!”
琼月却拼尽全力甩开两个膀大腰圆的妈妈,尖利的指甲在他们的脸上划出血痕。张侧妃气得发抖:“成何体统!”
场面看上去混乱极了,沈劭均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这个家几时变得这般没有规矩?看来对张氏,他还是放纵的过了。猛地在桌上拍了一掌,他这掌,是用了气劲的,本就有气动三河之力,发出的巨响震的所有人几乎呆在了当场。
琼月满脸泪痕的跪下,自怀里摸出支春花秋月扁金簪。那簪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簪柄上刻画了了,栩栩欲生。春花的花心由大小一致的东珠镶嵌,秋月则坠以最明亮的黄宝石,美得让人心动。而这只簪子,沈劭均是再熟悉不过的,是他送给沈玉宁的生辰礼物,是她最喜爱,常常戴在头上的。
只听琼月抽泣道:“这是奴婢在库房外发现的,大小姐的簪子,好多人都见她带过。”
沈玉宁此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了,她竟不知道这簪子丢了!长到这么大,还只有她办可怜冤枉别人,此刻尝到这个滋味真是五味陈杂,当下冲过去踢了琼月几脚:“你这个贱人,为何要诬赖我?分明是你偷了我的簪子!明明是你疏忽懈怠,为什么要攀诬我?”
琼月被踢得狠了,连声尖叫:“大小姐,奴婢只是二等丫鬟,平日里都不能近您的身,如何偷窃?又为什么要攀诬你!”
“这,这我怎么知道?况且,这才不是我的簪子,大约是谁随便拿了只相似的发簪来诬陷我!”沈玉宁此刻已经慌乱不堪,说出来的话语无伦次。
沈劭均慢慢闭上了眼睛,默然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充满了失望:“你错了。这发簪世上仅此一件。宁儿你小时初次临摹对联,写的正是春花秋月几时了。这簪子便是纪念,是我特地找人打造的,绝无仅有的。”
沈玉宁猛然看向沈劭均的眼睛,只觉得喉头扯了块棉絮,心也拔凉拔凉的。她在那眼中看到了冰寒和严酷,那是温室花朵般被呵护着长大的她从未见过的。腿不由自主的发软,及至承受不住重量的跪了下来,哭泣道:“父亲,真的不是我!”
“够了,”沈劭均转过了头:“是与不是,我已经不想再听你们分辨了。难道所有的事情都不够明朗么?宁儿,我知你自小便怪我不够关心你,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琳儿,对不对?”
沈玉宁说不出话来,心中却被恨意烧的发狂。
“你妹妹她身体不好,我总以为你还能体贴妹妹,多照顾妹妹,对你的有些骄纵行为便睁只眼闭只眼。可这却造成了你的变本加厉。如今就罚你闭门思过百日,抄女戒,女则各百篇。”
沈玉宁还要说什么,张侧妃却朝她使了个眼色:“还不快谢谢你父亲?还不快向你妹妹道歉?”
“至于琼月,到底有看守不严之罪,便打戒尺十下,撵出府去吧。”
比起被活活打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琼月软倒在地上,脸色煞白,被人架了出去。
沈毓琳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真是场万分精彩的大戏!闹了这么一场,饭也别吃了,人人都有点筋疲力尽的意思。沈毓琳适时大哭起来。
沈劭均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琳儿不哭,以后爹爹总在你身边,不叫人欺负了你去。”
沈毓琳在半夜的时候突然醒了过来,方才的闹剧还历历在目,看着沈玉宁痛苦,张侧妃有口难言,那感觉还真是好呢。可惜,真正的毓琳看不见了,她已经成为那两个自私成性,妄图鸠占鹊巢的女人的手下冤魂。这就是弱者的下场吗?
白锦也没有睡着,毕竟今天的晚餐太过精彩,竟让她有种复仇的快感。她感到自家小姐坐起了身子,忙奉上茶水:“小姐,怎么睡不着?”
沈毓琳微笑:“你呢?今日是难得见到的好戏。那对母女心中定然呕死了。也必然把你恨死。”
“张侧妃肯定以为是奴婢故意把您打扮成那寒掺样去膈应她的。”突然啐了口:“之前那么对您,送来这么写劳什子还就让您认她当娘了?可不是做梦么?”
“张侧妃不会善罢甘休的。”沈毓琳凝视着窗外有点模糊的月影,笑容变得寡淡。
白锦道:“此事,小姐还是太激进了些。先是自行毁了库房,再故意引得大小姐嫉妒,让她来离君院撒泼,叫众人瞧见,看似这个计划很完美,可经不起细究,况且奴婢虽抓住了琼月手脚不干净,拿了此事做乔,又许以重利,可毕竟张侧妃在府中积威多年,手中的权势也更大,万一她临阵倒戈,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定会答应的。”沈毓琳漫不经心道:“偷窃在豪门之家可是重罪,事关人品,被揭发出来,可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再加上张侧妃这回是自乱阵脚,她为了避嫌,离君院的下人可都是她寻了牙婆子新买来的,并不如那些家生子一般,全家老小都捏在她的手上,也不会对她忠心为她去死。库房被毁,也是重罪,打死琼月都不为过,若不拉个垫背的,这件事情能这么轻轻揭过?人性都是自私的,谁都愿意为自己多考虑几分。而现在,我已经偷偷将琼月送了出去,她可以拿着那二十两银子在外头过新的生活,在不用仰人鼻息,何乐而不为?”
白锦有些吃惊:“小姐您竟想的如此长远了。”
“是啊,你看她做的不是很好么?你只提点了她一步,她竟去偷了大姐的簪子,比我预期的还要精彩。”沈毓琳的眼色慢慢温柔了下来,看不出半丝波谲云诡:“这豪门大院,人心复杂,你永远不能瞧透一个人,永远不能轻信一个人,如果稍有不慎,很快,我们就会被张侧妃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现在可明白为何我还要继续装疯,不向爹爹禀明?”
白锦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爹那个人,最重感情。这是优点,也是缺点。我自然知道他心里是疼爱我的。可是他自觉对不起张氏,很多事便放纵了她。况且他向来以为张氏不过待我冷淡了些,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他对张氏有种时间建立起来的信任,这些年他旁敲侧击打听了我的状况,而张氏手眼通天,报给他的必然是好的一面,长久以来,这种信任变得牢不可动。你说我一个痴傻的女儿毫无预警的恢复了正常,第一件事不是感激庶母的照顾,而是告状,父亲会怎么想?他虽全然的宠我,爱我,却能对我说的话全盘接受么?”
“而有些事情,有些话,是只有如今在众人眼中痴傻的小姐能说的。因为在王爷的心目中,您的心思纯洁如同三岁孩童,是不会搞阴谋,耍诡计的!”白锦不禁心惊了,是啊,他们没有证据!这些口头的证供,可以轻易地被张侧妃打破,变得如破布般不值提起。所以小姐要让王爷自己“看见”某些事实,引导他推测出某些真相,只有这样,才会令他深信不疑。“可是小姐,您要这般装傻倒何时啊?”
沈毓琳神秘的笑了:“白锦,这夜还长着。若等不得,忍不得,怎么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有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