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同见紫鷨无恙,便劝道,“香染衣一事,待此役结束后,我必然会与你一并设法讨回追究。”紫鷨点头,轻声道,“所幸她取得的水木晶灵之力并不纯熟,若是她有火晶灵之力在身,想来便会危险,这样的女子竟然会故乡全然陨落,想来今天会是一场恶战。我金晶灵之力更适合防护,我便在暗处观战,如有必要再出面。”说完便隐去了踪影。
玄同走近玄膑,“大哥……”他见到玄膑遥遥望着凛若梅——或者不如说,望着她栖身那株白梅花树——沉默不语的样子,便将一切疑虑吞进肚子。大概,是因为同样的白梅花香,才会让精于谋算的兄长愿意这样公平交易。
他定了定神,方对玄膑道,“我以摩罗天章为引,父王想来稍后便会赶制,大哥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玄膑颔首,“有七成把握,四大晶灵之力在手,虽是难以战胜,仍可勉力护自己周全。只是,四弟,你当真要如此以身犯险?”
玄同不假思索,立在了湖海星波最中央的位置,“大哥,你最明白父王脾性,若是你,没有利益驱使,你会否来此?”他一贯锐利的绯色眼眸望着自己的兄长,只等到了玄膑一声轻叹。
素还真缓缓闭上了双眼。
那个森狱的玄同,一己之身为饵,欲犯下最大的恶行——弑父。此举虽然悖逆天地伦常,然而阎王危害苦境,那么这样的弑父是善是恶?
他认识的玄同,是个对责任义理极其严肃认真的人,在玄同自己看来,弑父即使在所难免,却仍是大恶行径。
玄同,那样一个过于认真的你,今后要如何自处?
此时,熟悉的两人出现在面前,倦收天持着名剑,与原无乡并行而至。“今日一战凶险,我与原无乡原定开巧夺无极变以压住彩绿险磡之人,不知素还真是否有何建议?”
此计不谋而合,素还真点点头,尚未开口,又是漂鸟少年赶到,他白衣飘飘,拨弄水贝发出几声寂寥的乐音。“我为漂铃第十三声响起而来,期待已久的旋律,终于该是奏起的时刻。”
那是,安魂曲的终章降临。
素还真拱手道:“此次多劳阁下四处奔走,今日一战,便需要阁下多多出力。”
漂鸟颔首道:“这次的计划便是以五行之力困住双王,必须要在五个方向上皆有人可以守住阵法,此战关键皆在此。你,我,还有方才紫家的姑娘,玄膑太子及天疆宗女,五人合力应是可以,只是拖住双王,便需要借助双秀的阵法。若是,牧神亦会在场,便更多一分胜算。”
思及迟迟未来的牧神,素还真心中亦是一沉,此时天地色变,阎王如携暗夜同行般降临。
“方才的作战计划,本王已经听得一清二楚,稍后燹王会带红冕之主鬼方赤命前来参战。如何,你们觉得如此蜉蝣撼树的战斗,可有乐趣?”阎王的语气里充满了胜券在握的自信,“牧神是本王亲自葬送,怎会有生存的契机?况且,他的牧天九歌已断,待本王的摩罗天章到手,他又如何与本往抗衡?”
众人皆是一凛,战术已被敌方知晓本就不利,更无论本就悬殊的战力。而在此时——
清朗温润的声音似是撼动了六合,充盈了八荒,“昂昂我牧,德惟人豪。作镇方岳,有徽其高。”牧神华发映着衣角的鲜红,持着朱节缓步而来,似是初见人世的神祗,面容平静,带一丝悲悯,仿佛能包容人间的一切苦难。
他向阎王走去,“我今日来,只为渡你的罪恶,在你取得摩罗天章之前,我会取你性命。”
空气凝滞在最后一丝风里,大战,一触即发。
其五
阎王凝神与牧神对视片刻,笑容里似有三分喜悦,却不及他声音里的无情和虚无来的深刻。“原来你还没死,甚好,本王今日便再送你下地狱。”话音甫落,他已出掌袭向牧神,“一招神魔同坠,让你牧神再次陨落如何?”
牧神并不躲闪,生生接下招式,掌风凌厉,更在触及牧神身体的时候化掌为爪,指尖入皮下三分,释放剧毒在对方体内。牧神唇角缓缓滴下鲜红的血液,却是淡然一个笑容抬头望向阎王,在阎王愣神之际抓住他手腕,“你错了,我已不是神。”
握住阎王手腕从胸膛前抽出,血液溅落在地面,伴随着华袍撕裂的声音,牧神的皮肤上印刻着暗红如血色的咒符纹路,似鬼魅附着带出了生气,渐次向头颈弥漫,仿若活物。看起来邪氛诡异的符号,的确不似神明该有的招式。
牧神幽幽叹道:“那些在我手中故去的亡灵已附着在我身上,我并不是牧神,只是战力和灵魂的载体。”他的笑意有几分无奈,“将我逼上如此绝路,让我用最高的敬意来送你。”说这话的时候,那些纹路已然在他脸上也成形,再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只一双眼眸仍旧闪着亘古不变的光辉,依旧如初。
若梅见到牧神异状,心知不妙,大叫着“父亲!”便奔去牧神身边,斩刀向阎王劈去,攻势皆是杀招逼退了对方。若梅并不追上,只是回过身抱住了牧神已受创的躯体,“父亲!为何动用天疆禁忌的秘法?”
牧神看着逐渐蔓延至指尖的纹符,淡淡笑道,“若梅,为父杀了太多的人,他们的死,必然是要有价值的。天疆的秘法,以灵魂为代价,将所杀之人的武学功体暂时并入自己身体里,这是,我最后能为天疆做的——复仇。”
若梅咬着牙未让杏眼里的泪水滑下,“复仇一事,有女儿在,父亲为何要执意如此?!”她已想好了背负一切,只希望,父亲可以不再卷入乱世战争。
“哪怕只是一次,让女儿守护父亲,不好吗?”
牧神温然一笑,却因那面容上的咒符看起来格外诡异,“若梅,父亲守护女儿,乃是天经地义。天疆,已经亡了,我只有用仇敌的血液来祭奠它,此后再没有天疆,为父希望,你能像苦境平凡人家的女孩子一样,拥有常人的安宁生活。”
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切的念想与祝愿,若梅的眼泪终是落下,“可是,父亲……”
牧神操纵着白首留仙的孔雀胆解毒之力,愈合了伤口。站起身将若梅拦在身后,语气里只有曾经天疆之主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没有可是,你退下。”他丢开了朱节,向阎王急速奔去,对若梅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很想,去见你母亲。”
破裂的白衣在空中飘荡似是流云浮空,如同他多年前在仙风苑的每一日,留给所有人的背影。
虽然此刻动用了禁术,他仍是牧神,或者说,他终于做回了牧神。不知从何处投射出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凛冽如风,竟无人可靠近。
阎王启动了狱海万劫,黑芒吞没牧神,他不动声色道,“既已圣人蒙尘,又何苦寻回初心?牧神,你该继续堕落,本王很欣赏你的恶行。既然天疆已然覆灭,为何不归属森狱,或可保留你的性命。”他的眉心终于一紧,“不过,你惯来迂腐,想是白费本王的美意,罢了。阎神罚,是本王葬你牧神最适合的招式。”
牧神并不言语,只硬接下招式,在一片无端黑暗里靠近阎王,运气发动最后的绝招:“天无赦。”
八方惊雷闪现,向阎王与牧神靠近,劈裂了地面,更打落在牧神与阎王身上。牧神身上的纹路竟自成了锁链虚浮空中捆住了两人,无可逃脱。
牧神一指引雷将一方土地劈成两半,沟壑如丝路蜿蜒般龟裂,他淡然的向地底落下,紧紧握着那道咒纹形成的锁,轻声道,“天无赦,便是你我皆无可赦免。此路直通黄泉,随我,下地狱去吧。”
若梅眼见牧神竟是如此决绝,不禁大吼:“父亲!不要啊!”说着便再次欲要上前,催动金晶灵之力护身,同时用木晶灵之力试图在地底生出枝桠将牧神托起带回。
阎王似是见到了最最滑稽的事物,拖住了锁链的另一端俯身大笑,“牧神!你心心念念要守护的女儿,竟是用森狱晶灵之力来守护你?何其讽刺?!这便是你寻回的初心?让你的爱女以清白之身换取我长子玄膑体内的水木晶灵之力?我森狱晶灵武学的特色,除了夺其性命强行取走,便是需要男女交合或是血脉沿袭方可传递,天疆的宗女能将森狱武学如此发挥淋漓尽致,可是有好生企求吾儿玄膑?该是有多少次的欢爱才能得到这样好的驾驭力?”
所有人皆是怔住,唯有若梅的脸色变得苍白无一丝血色。她浅金色的光晕伴着土晶灵特有的暗灰色,看起来亦是混浊。
牧神一时痛心不已,遥望着若梅面无表情,想起初次见她犯错时无助的小女儿神情,那样的女儿,他再见不到了。阎王见牧神一瞬的失神,趁机挣断了咒术产生的锁链,向陷入裂地深处的牧神发动了最后的一击万鬼轮回,“再会了,牧神。”
牧神坠落在半空中已无反击之力,他向已与自己相距甚远的若梅略带责备凄然一笑,“傻丫头,为了天疆如是牺牲,你要如何得到自己的幸福?”
无法责备,太像自己的女儿。
如他曾经舍弃了信仰和尊严,若梅牺牲了清白与原则,却只能得到如此结局。
他至死,亦未能替天疆带回那个罪魁祸首。
四方土地向牧神聚拢,隔绝开了只差一步便被他拉入黄泉的对手。
阎王目送他被深埋地底,唯有牧神看见,虽是居高临下,毕生的仇敌面上并无一丝得色。
而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终是,功败垂成。
地面倏然合并,归于先去的平静,似是一切未曾发生过。凛若梅动用土晶灵之力深入地下,却无法到达牧神坠落的深度。她一身尘土狼狈跪在地面的裂缝处,微微颤着肩膀。纤细的白净手指紧紧握向地面,在地上抓出一道道泥泞的弯曲痕迹。先前被她以水木晶灵之力化出的白梅花树似是她死去的内心般枯萎凋零。
回荡在湖海星波的上空,是凛若梅凄凉绝望的声音,“父亲,不要丢下若梅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