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自玄同离开后,便未曾合眼,眼见他生生熬的双眼泛青,卜相机关不禁忧心,“素还真,自从惋红曲离开之后,你叹气的次数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加起来都多,你是当真很在意。”
小狐和小鬼头从院子外面伸出头偷偷看着素还真与卜相机关讲话,却怕被师尊看见免不了又是无数遍抄书的过程。于是又将身子贴在墙壁上,气也不敢踹,只听见素还真取了琴,缓缓弹奏起来。
琴声如时光流泻,在醉人一刻戛然而止,只听素还真似是起了身,“他如果只是惋红曲,我一定留他在翠环山。可他有自己的立场,我无法以苦境为借口,再留住他。他既已经有了选择,我便不该站在那里等他回头。”
大约数日前,他自院里抚琴,玄同在一旁听琴看着观剑不则声,两人一坐便过了一个黄昏。
没有言语交流,只是他听得懂他的琴,亦读得懂他写的书。
相识的时间算不得太长,但因默契太深,便生出了太多的羁绊。
漂鸟少年缓步踏上翠环山。“素还真,我有一事与你商谈。”他白色的衣衫上沾染了些许尘土,面容上亦是疲惫之色可见一斑。“我想问你,六王开天,你知道多少?”
素还真滞了片刻,便请漂鸟进房间详谈。
小鬼头和小狐交头接耳了片刻,也没猜出个所以然,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漂鸟从房间里出来,对素还真略点点头到,“那便十日后再见,告辞。”
素还真轻摇折扇,目送漂鸟离去。当白衣飘蓝的人影消失在视野中,他脸上闲适的表情再读不到,行迹匆匆,竟也是离开了翠环山。
小鬼头急急跟在后面,“师尊你去哪里?”
素还真的声音已在数里之外,只落得回音悠长吐字急促的两字作答。
天疆。
素还真行至天疆破败的残垣断壁,上次来这里,尚可用人迹罕至来形容,此刻,却透着萧索涩然,那是生命再没有气息的悲凉。
凛若梅靠在一排整齐的墓碑前,悠悠吹着长笛,对于素还真的到来,意外却不见半点惊色:“素贤人大驾光临,不知天疆还有什么可供偷窃?”她依旧明眸皓齿,却再不是白雪不落。她已背上了天疆的无尽血仇,再无法超然脱世。似是白梅生生被血液染红。
“天疆的人,都已经故去,再没有可以利用价值的人了,我一个一个去找回他们仅存的痕迹,连尸骨也寻找不回,空坟里,都是他们的遗物。”她依次从牧神的坟前向坟的末端走去,修长的指尖摸过一座座墓碑,“父亲的九歌,鬼叔的百崶劂,外公的炼朱轮,稚君的玉尺,麟台的双头邪矛,猊主的扣爪狮刀……”她声音渐次低了下去,略见哽咽,“父亲真的,那样罪孽深重吗?到了你们人人喊打喊杀的地步?天疆真的,那样于世不容吗?到了你们人人得而诛之的程度?”她掏出了斩刀,对准素还真。
“现在只剩我一人。”她向前踏出一步,“没有人可以再践踏天疆。”
“滚。”她的杏眼里只剩下凛冽的恨意,将斩刀提起,“其余的,只有斩刀可以回答你。”
素还真太熟悉这样子的恨意了。他背着正道第一人的身份,站在所有人前面,每每有了争端,他都是第一个,清楚看见对方写满仇恨的眼睛。
而他,想要的,不过是苦境的安宁。
“我与你父亲,最初想要的不谋而合,不过都是太平盛世。”素还真并无去意,向前走去,任由斩刀抵在脖子上,“我已知道牧神并未战亡,十日后,湖海星波,我们要合力剿灭已经入世的双王,若是凛姑娘想要为父报仇,便请通知牧神一并前来。”
素还真颈上一道不浅的血痕晕开了血渍,他依旧静静望向素还真,“牧神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天疆,素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苦境。虽是不择手段,素某无悔。”
“好一句无悔。”温润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牧神持着朱节缓缓走来。他披散着头发,形容憔悴,显是重伤未愈。“十日后,湖海星波,我自当前来。”他带着淡淡的倦意,却前所未有的平淡。“若梅,送客。”
凛若梅将素还真送至天疆入口处,“我好容易寻得了父亲,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靠近他,低声轻缓道,“你会逼死他,你们苦境的正道,会逼死我父亲。”
素还真望向她清秀面容,见她唇红齿白,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杀意。“若是如此,总有一日,我会将你们全部杀掉。”
总有一日。
素还真顿了顿,并未回答太多,只道,“那素某恭候大驾。”
他能失去的,让他投鼠忌器的那个人,早已香消玉殒。
他独自在夜空里踏风而去,喃喃自语,“吾妻彩铃,若你尚在人世,一定会支持我。是否如此?”
风声呼啸耳边,无人回应他,只有夜空里繁星点点,似是那思念许久之人的明眸。
十天,漫长的像是十年光阴。
素还真在湖海星波慢慢等候着终来的一战。方才自己走出翠环山的时候,卜相机关已做回屈仕途,他按着两个徒弟的肩膀,小鬼头和小狐一声声喊着师尊,平日里他微微用力握起了拳头,想起那日漂鸟少年的话。
蚀智绿丝在他身体里残留的太久,即使强行压制发作,也会造成身体的损伤。
只是双王,已经让苦境四面楚歌,若是再继续任由其四王苏醒,只怕便无法制止了。
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先不计代价除去双王,只要六王不能齐聚,便不会有六王开天。
十天里,他的头亦越发不听使唤,偶尔也会不认得眼前的人。清醒的时候,屈仕途眼里的担忧已经说明了一切。而素还真能做的,不过是回以一个淡然的笑,和一句无妨。
多说,不过也是多一个人忧心。
三更天,似夜非夜。他在四方吹来的冷风中,盘算此役的胜算有多大。
漂鸟少年的水晶灵之力、玄膑的木晶灵之力、他的火晶灵之力、以及……不知是敌是友的凛若梅获得的金土晶灵之力。
想到凛若梅,素还真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那姑娘本有着温和的性子,虽是一身侠气性格豪爽,却丝毫不冲动,亦很识得大体。他不曾料到,那个曾被困翠环山中依然温文尔雅的姑娘竟会有今日。
五日前。
土晶灵在翠环山闲得闷了,便下山片刻,却不料过了两个时辰也没回来,素还真找到他的时候,凛若梅已取得了土晶灵之力。那姑娘一贯清亮的眼眸里透着无比明显的恨意,“偷窃和欺骗原来如此简单,父亲若是早些学会了,便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至今仍不知凛若梅做了什么,只是土晶灵虽是言行跳脱,却并不对人过多设防,而凛若梅,又有一张,让人不会防备的面容。
来不及言说,她抱着土晶灵的尸身借土遁行,藏匿了踪迹。
不得不说她的领悟力极高,若是潜心修行,恐怕又是武林难得的奇才。
而当时,他只知道,另有一人又将危险。
秋粼香染衣。
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那是个痴爱奇花的女子。
他对她的性格知晓一二,对于女孩子,她惯来是比谦谦君子更有保护意识。
如果,凛若梅……若她用计,香染衣只怕……
他抱着侥幸心理四处寻找行踪不定的香染衣,却是凛若梅一身染红如鲜血洗就,似是月夜里的玉面修罗踏足面前。
她淡淡笑着,“素还真,我终于明白,劣根性原来也可以让人如此愉快。看见你痛心却爱莫能助的表情,我觉得心里很是愉悦。你们夺走古曜,与森狱之人一前一后击杀我父亲的时候,是否也带着这种卑劣的愉悦感?就像是——”她从怀里掏出一柄折扇抛在素还真的脚边,正是香染衣之物。“就像是,欺凌儿童妇孺,打压弱小,看他们无力还击的时候,那样一种自欺欺人的快乐。”
被欺骗,被掠夺,而今终于轮到她仗剑,却不是为了行侠,而是为了复仇。
她转过身吹着笛子离去,悠长的笛声吹出的音符都溢满了悲怆。
那是她在埋葬。
埋葬土晶灵;
埋葬香染衣;
埋葬终落的白雪,染血的寒梅。
白雪不落凛若梅。
那个曾经在白梅花树下如雪般清澈的女子,染上了一身的杀戮气息。
雪变成了血,白梅亦染成了红梅。
是否,他真的大错特错?
是否,他真的将无辜之人逼上了绝境?
清香白莲素还真。
背着苦境正道第一人的名号太久,当他想卸下一世虚名,却总有新仇旧恨在身。
白莲依水而生,他却在土地上栖息太久。
再怎样的涤荡,满身淤泥,终是染上。
此时远远走来一人,红衣在风中似是深秋的枫叶,正是玄同。他见了素还真迟疑片刻,微微点点头,随即上前,“翠环山一别,我以为失了一个朋友,既然今日见你在此,我想,至少今日我们还是战友。”
他真的很不像森狱出来的人,言辞中的恳切,既非虚假,也不带一丝祈求,不软不硬,恰到好处。素还真望着他,点点头,恰在此时头微微作痛,他便只淡淡道,“如是,今日一战,你千万小心。”
玄同点头,便不再言语,只掏出观剑不则声的剑谱,交还给了素还真,“我已全部阅过,它们全部在我脑中,必不忘记。如是,观剑不则声该物归原主。”
片刻间的沉静,素还真头疼欲裂,收下了剑谱之后便盘膝打坐,不再言语,极力克制着蚀智绿丝的效用。
玄同在风中背对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虚幻,素还真微一迟疑,总觉心中隐约体验到不妥,正是此时,一个不甚熟悉的女子周身散着金色的光晕窈窕而落,正是紫鷨。她走向玄同,“大哥托梦给我,说你有危险。所以,我今日特来助你一臂之力。”她望着玄同如鲜血流淌的眼眸,细细看了半响,复淡淡道,“若是,情况不易控制,我会先护全自己周全。”
玄同本想叫紫鷨离开,却听她如此说,便只点头,“那便一定小心。”
紫鷨纤细的指尖轻轻触在玄同的脸上,“明太子,别死。我大哥的性命,我生生世世的爱情,都在你背负之下,你不可以死。这是,你欠我紫家的。”娇美灵动的姣好面容并未有太多情绪波动,却听出了一丝坚定之意。
玄同微微点头,推开了半步,不易察觉的微微红了脸颊。
素还真运功压制住了蚀智绿丝,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轻轻皱眉道,“天疆的气息。”那是紫芝王气,夹杂着金土晶灵的气息。
凛若梅携着玄膑的手自天际降落地面,她与紫鷨对视一眼,淡淡一笑,“金晶灵王好气势。”
紫鷨望着凛若梅,平静似波澜不惊,“你便是杀了香染衣的凶手?”
凛若梅将折来的一枝白梅花插在地上,俯身催动功力,刹那自她头顶云间落出晴雨,白梅花树在瞬间盛放,昭然揭示着已然取得的水木晶灵之力。她站起身,笑着望向紫鷨,在身上散出淡淡一层金色的光芒,似是宣战般浅浅一笑,“正是。我先杀了土晶灵,假做求救之意,在香染衣出手施援的片刻取了她金晶灵之力。”
紫鷨眉心微微一紧,并不言语,抬手数道金光向凛若梅攻势凌厉飞去,平静道,“香染衣是我朋友,亦是金晶灵王之力的传递者,于公于私,我该替她报仇。”
若梅向后仰去避开了攻击,随即遁入了地下,复从紫鷨身后如鬼魅一般出现,“虽然你是金晶灵之王,但是我同样知晓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晶灵之力,可守可攻,就算火晶灵之力我尚未取得,但是——”她手中化出一道水汽形成兵刃,向紫鷨颈前划去,“对付你,未尝不可。”
玄膑微微蹙眉,上前将凛若梅拦腰抱回,“天疆的宗女,我记得,交易的内容是我以水土晶灵换你金木晶灵之力,双方保持合作关系。那姑娘既是我四弟的朋友,便请你暂且放下私人恩怨。”
凛若梅的脸上肃杀之意不减,只是停顿了片刻终于应允。“若她不执着于取我性命,我自然不愿今日绞王一役缺少战力。”说罢她纵身跃上了白梅花树,掏出长笛悠然吹奏一曲,周身布下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