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墨如的目光深沉了下来，伴随着肢体轻微的僵硬。她艰难地伸手握住珉熙帝的袖子，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她的嗓子被她咳哑了，怕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但她此刻的表情已经完全告诉了珉熙帝：她这病来的蹊跷。
珉熙帝沉吟了一下，亲手从长乐帝姬怀里接过师墨如并扶其躺下，说道：「你先好好歇着。」转而对长乐帝姬道，「长乐，跟孤王过来。」
「皇妹遵旨。」
长乐帝姬垂眉为师墨如掖好了被角後才小步随着珉熙帝走到怀宁殿的正厅。
「那时咏屏出去淋雨，你怀宁殿上下果真没有一个人见到她出去麽？」珉熙帝问道。
长乐帝姬即刻跪下，「皇妹治下不严，求皇兄恕罪。」
珉熙帝坐在正厅正位上，脸色阴晴不定，连侍婢端上的雨前龙井也无暇顾及。他的目光一直在下跪的长乐帝姬身上，若有所思的，半晌才又道：「可是连你也觉得蹊跷？」
「咏屏帝姬如此五内失调，皇妹心痛，未察觉是否蹊跷。」长乐帝姬说。
珉熙帝叹气挥手道：「你也是关心则乱，起来坐吧。」
长乐帝姬谢过，在下首的座位上挑了一个坐下来，姿态虽是疲惫也不失端庄。她坐下后，小声地问道：「皇兄既是疑心帝嗣的病痛，可有着人探查？」
珉熙帝说：「前些日子问了司天监，双俨说是因为孤王不肯立后，违背了大道，且有人在宫中大行厌胜之术，才导致龙气有变，太后与两位帝嗣才会被病魔缠身；建议孤王早日立后，一来顺应大道，二来中宫有主，震慑宫闱，便要找出邪术的释放者也是比较容易。」
厌胜之术，意为「以诅咒压服其人。」。此术古来有之，虽说厌胜之术有黑有白，但从来人口相传，大多都是关於厌胜之术害人的事；不论宫廷还是民间，都有人用它来害人。
厌胜之术也是异常凶猛，听闻旧时有人将一把断锯和一块破瓦藏在一户富贵人家的正梁头的接缝处，那户人家随即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长乐帝姬心下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声问珉熙帝有何打算。
珉熙帝一直留意着她的脸色，却发现她镇定如斯，心里也是吃惊──如同双俨一般，想起当年冒冒失失的小皇妹，看看现在沉稳端庄的长乐帝姬，总觉得不是同一个人。
「怕是要立后了。孤想过，就在嫔妃里面选一个能担当的，毕竟皇后之位不是代表荣宠，皇后决不可专宠，但她必定是能平衡後宫，处理後宫事宜得当的能人。太后的意思是孤举行选秀，挑几个新人再选贤后；可孤却想着先立了后再让皇后操办选秀的事，也可不必让新进的新人有太多的心思。」
长乐帝姬神态自若，她站起来行了一礼道，「皇兄素来英明神武，当是如何做，皇兄果真是自有定夺。」
珉熙帝听她这般回话立马失笑，「长乐，依孤看来，这咏屏进退有度可是你教导有方啊。什麽时候你也变作了这般跟皇兄说客套话的人了？」
长乐帝姬面色依旧平静，「皇兄谬赞了，是墨如生来百伶百俐。长乐愚钝，但纵是愚钝，长乐总是懂得什麽事长乐是不可多嘴的。」
「孤记得你几年前尚还爽朗快活，刹那变作如此老成，孤也是惊诧万分。」纵使心里似乎有了答案，珉熙帝还是忍不住地问道，「可是有什麽难言之隐不可多说？」
长乐帝姬面色刹那间闪过一丝凄婉，幽幽地叹了口气，有点破罐破摔地说道：「墨如日益长大，皇妹作为抚养她的人，总不可还是口无遮拦地给她添堵吧？皇妹如今是没了生身母亲、去了同胞皇兄、失了镇国皇姐的长乐帝姬，孤苦伶仃的，就只剩这麽一个女儿了，皇妹唯一能帮到她的就是不要给她惹祸上身。」
此话一出，长乐帝姬如意料之中一般看到了珉熙帝色如死灰的样子，他的手揪紧了身下的外袍，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昭示着他即将如火山爆发的怒气。
长乐帝姬心下连苦笑都不能挤出一声，她今日算是大胆了，触了皇帝的两个痛处，现在皇帝没下旨将她拖出去真是太仁慈了。她犹自跪下告罪：「皇妹御前失言，皇兄饶命。」
「长乐......」珉熙帝强自缓了缓两口气，硬是将怒火压了下去，轻声地唤着皇妹的名号，摇了摇头，又唤着：「珉玉......」
师珉玉是长乐帝姬的闺名，现下宫中甚少有人再叫了，这麽多年以来也就今日才又从珉熙帝的口中重生。
珉玉珉玉，玉叶金枝，冰清玉润；足见先皇对她的喜爱。她秉持了二十多年冰清玉洁、无忧无虑的生活；虽然她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但是世道不平，令她丧了生母没了兄长，就连自小疼她的姐姐也殁了。
当年长乐帝姬的生母宁安贵太妃与外戚勾结，企图趁着南北战乱独吞南国江山；然而东窗事发，镇国帝姬下令将涉案所有人抄斩放逐，为首的宁安贵太妃和珉熙帝的明贤妃一家皆被问斩。而她的兄长瑾王则是加入北国对南国倒戈相向，在天下大定时锒铛入狱。她是母子三人里面唯一存活下来的，就是因为当年她对这等道德沦丧骨肉相残之事一无所知。
珉熙帝回想当年，心生怜惜，便对长乐帝姬道：「珉玉，当年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是皇兄皇姐们说好的不让你搀和进来。还记得父皇当年赐你『长乐』的用意？长乐未央，无论我等做了什麽，不过是要你一世安心和乐罢了。」
长乐帝姬抬起头，面有惨色地看着珉熙帝，几番欲言，却终是低头谢恩：「皇妹莽撞，多谢皇兄关怀。」
珉熙帝也无言以对，只得挥手说回镇乾殿与重臣商议立后之事，她便好生照顾咏屏便是了。
长乐帝姬领命，看着珉熙帝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一时悲从中来。她知道，这个皇帝长兄是所有皇兄里面最是秉承中庸的，他并不是绝顶聪明也不是特别杀伐决断，但他生来懂得如何运筹帷幄平衡民心──他就一句话，都能让本欲满腹怨言的她哑口无言，不忍再说什麽伤人伤己的话。
她默默叹了口气，下令说：「咏屏帝姬病重，本宫要上三仙观祈福。令伶伶去伺候咏屏帝姬。」
既然躲不过的要面对立后这一出，她不如避而不见，眼不见心不烦。
当伶嬷嬷出现在师墨如面前时，方才睡了一日醒来的师墨如几乎要从床上蹦起来，吓得伶嬷嬷忙按住她：「殿下还未痊癒，当心起来着了凉！」
「嬷嬷，父皇打算何时立后？」师墨如哑着嗓子问道，声音完全不复往日的清脆，说两个字都得咳嗽一阵。不但说者十分难受，闻者也分外心疼。
伶嬷嬷将她扶起来一边温柔地给她喂水，一边柔声安抚道：「殿下莫愁，陛下日前与长乐殿下商议过了立后的事，如今跟大臣们初步定下了要立德妃娘娘为皇后，封后日期定在中秋节，再一举晋封在位妃嫔，选秀的日期怕是要一再推後了。」
师墨如闻言在心下浅笑。初步定下？她看着珉熙帝是要一锤定音了。德妃公孙氏的确是个很好的人选，她的家世良好，治边有功，算是朝中的新贵，还未养成老栋梁的嚣狂之习，也是乾净坦荡；她自小又习得琴棋书画，虽不是样样精通，却也拿得出手，尤其是弹得一手好琵琶，珉熙帝也曾赞叹她的琵琶「只应天上有」；再说，其容貌举止皆为上乘，虽无貂蝉的闭月羞花，但亦是出水芙蓉、仪态万方，不知是否因为自小生养在边关，别有一处大气坦荡；再者她多年来代掌凤印管理六宫，办事头头是道，实是冰肌玉骨兼有比肩班婕妤的兰质蕙心。重点是她不是最受宠的那个；重点是她膝下有两个皇子。
看看後宫大局：妃嫔不多，小鸟三两只；能说得上话的贤妃明氏忤逆而亡；敬妃贺兰氏乃彝族人，端庄纯善却稍欠玲珑；顺昭仪鱼氏家世不厚，目光短浅，立后会遭众人非议。纵观这妃嫔少缺子嗣凋零的後宫，也只有她德妃──这掌位高之人，有双子之福的人才可胜任皇后之位了。
伶嬷嬷见师墨如的笑意渐渐浮上眼底，薄唇轻启有点激动地道：「嬷嬷，看样子，咏屏快要有一位母后了呢！」
果不其然，两日後一个下午，伶嬷嬷将枇杷露和皇帝叫礼部拟旨立德妃公孙氏为后的消息一起送到师墨如面前。
彼时，师墨如觉得身子松乏了些便在榻上坐了起来捧着一本书在看。听了伶嬷嬷带来的消息，面上古井无波，喝过了一勺枇杷露润了润喉咙才道：「天地喜事呀，咏屏的母后可算有着落了。」
枇杷露清凉甘甜，师墨如只觉连日来疼痛的喉咙舒坦了不少，也去了去嘴里苦涩的汤药味。伶嬷嬷看了眼她眉飞色舞的表情，默默地收起余下的枇杷露，接着道：
「皇上据说也决定因为封后大典而大赦天下和『放阴』；奴婢回来时还听说皇上於半个时辰前在养心殿和刑部大臣、司天监讨论这两件事，听说过程并不愉快，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
放阴，就是平日若国运不昌或景气低迷的时候，宫内就会选择一些生辰八字相合的宫女放出宫，祈祷阴去而阳盛，重振天子之威，令四海平安。现下并不是景气低迷，师墨如估摸着是连日来皇嗣的病伤和立后的烦恼让珉熙帝认为是「国运不昌」，因此要下旨「放阴」。
大赦天下也是喜闻乐见的一件事，只是挑选囚犯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别到时候成了纵虎归山，民间怨声载道，帝皇名声遗臭万年。
「父皇具体为何事龙颜大怒？」师墨如问道。
伶嬷嬷似是有点迟疑，但她很快就回话：「奴婢打听得不甚清楚，但听当值的太监说，是为了一个囚犯的囚赦与否和二位大人意见不合，因此急火攻心。」
师墨如言笑自如，「父皇英明神武，他金口玉言要放人或是要囚人都必定是情有可原的。嬷嬷可知道父皇要放还是赦？」
这时候伶嬷嬷可真是哑口无言。主仆二人相对无言了半刻，伶嬷嬷自行跪下在师墨如床边磕了个头，低声道：「殿下饶命，请恕奴婢有口难言，此等事间不是奴婢可以置喙的。」
师墨如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本，嘴角的弧度垮掉了半分，「本帝姬恕你无罪，你有话直说即可。」
「奴婢......」
「好了，天塌下来还有本帝姬顶着呢。你知道什麽便说什麽。」
伶嬷嬷咽了咽唾沫，虽然得了大帝姬金口玉言的赦免，但她依旧攒眉苦脸，她在为自己的小命担忧，她怕她不能说完後面的句子就要撒手人寰了。
「奴，奴婢当时与养心殿当值太监闲聊时，听到皇上在说......说是要天牢的罪人，师......师珉怀赦免；而其他两位大人不同意......」伶嬷嬷结结巴巴地说完一整句话已经将脸无限贴近地面了。
师墨如被那个罪人的姓氏和中间的字给唬住了。「师」是皇姓，而「珉」字恰好是她上一辈皇族的字辈。是亲戚还是？怎麽会是在天牢内？而且听名字端的有一种熟悉感。
她蹙眉道：「名字甚是耳熟，只是想不起是何人。」
伶嬷嬷局蹐不安，思虑再三，还是视死如归道：「殿下，他是曾经的瑾王，先帝之四皇子，亦是长乐帝姬的兄长，当年犯了叛国罪被皇上打入天牢的。」
师墨如的眼睛一刹那瞪大了几分，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和惊魂不定。瑾王的名号她自小就听说过，也知道那是个与珉熙帝争夺皇位而完败的人。小时候就听父皇和宫人们提起，说他虽是自负有九曲心肠但不走正道，於是阴险狡诈、阴柔害物，乃豺狼虎豹，杀人不见血。曾经是他亲手毒杀了他的皇弟睿王，睿王毒发了九十日才故去，期间生不如死；而睿王的殁去间接逼疯了睿王的同胞妹妹镇国帝姬，令她後来神志不清，病痛交加而亡；兼有背叛南国，苟同外戚之罪企图吞并南国为己有。有些个舌头长的老人还曾在背地里议论说当年南北开战的时候，有一场战役是他单独对上镇国帝姬，面对亲妹妹，竟也能毫不留情地将帝姬打得遍体鳞伤，险些回光返照。
如此心狠手辣，刁滑奸诈之人，她从未想过那是长乐帝姬的兄长，她甚至还以为是旁支的表叔表舅之类的，但万万没想到，那是她的亲皇叔。
谁能想到，纯善如长乐帝姬，竟会有这样一个袖里藏刀的兄长；真该感叹虽是同一母所出，秉承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师墨如想到此时已经觉得自己要六神无主了。她实在不能将长乐帝姬和瑾王两个联系在一起，而且她目前应该要更在意的是珉熙帝竟然属意要赦免他的罪过。按她对父皇的认识，她父皇绝对是不会放过曾经伤害过她镇国皇姑的人的，他恨不得将那些人碎屍万段呢怎麽还会赦免他们？
父皇是在打什麽主意......师墨如蹙了眉头：要麽就是父皇以德报怨，要麽就是还有其他计划。只是她现下一时间还分辨不出是珉熙帝的意思：那是她的父皇她自然不想说他瑕疵必报，但她在目前的认识里，她父皇对着其他罪人或许是可以以德报怨但对於与镇国帝姬有关的罪人应该不会。不得不说珉熙帝这一招打得太高明了。
看来有必要查一查了......师墨如按了按额角，见伶嬷嬷还跪在那里，也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便有点歉意地挥了挥手道：「嬷嬷辛苦了，让楼宸宇来见本帝姬，然後嬷嬷好生休息吧。」
伶嬷嬷见师墨如久久未言语，一开口却是让自己退下去寻楼宸宇来，心里虽不清楚师墨如具体想了些什麽，但她也知道这大帝姬对珉熙帝的做法已经起了疑心了并且要查一些事了。这样就可以了，她恭敬地拜下，小碎步地退了出去。
「……皇叔？」师墨如冷了眼神，一手揉捏着项上璎珞圈的玉佩，玉佩的温润并没有润泽她此刻的心思，「南帝以仁义孝道教天下，身为甥女，咏屏岂可不拜访一下您这位皇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