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墨华闻言立马涨红了双颊,慌忙回道:「皇,皇姐胡言说什麽呢!夫子言:君子未立业何敢成家。皇弟不敢有私心念儿女私情,只求学成后能为父皇分忧,至於婚事等,皇弟不曾考虑。」
师墨如差点大笑,但眼中的促狭之色令自己的弟弟更加难堪。她说:「皇姐不过随口一说,你倒是手忙脚乱的。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皇姐莫要取笑皇弟了。」师墨华的语气慢慢平静了下来,大约是听得师墨如是说笑的,也不慌张了。
师墨如想着好笑,只觉得难得见师墨华平日一副古井无波即将入定的模样崩开裂痕,还真真是可爱至极。
逗一个只比自己大约小半个月不足的弟弟,大帝姬表示万分舒心。问她哪里来的这些「好」心思,她也不知道。
「墨华,近来德母妃身体可还康健?」淡淡地喝了一口茶,师墨如状若关心地询问道。
师墨华颔首,「是,母妃六脉调和。」
师墨如笑道:「想起当年,我们不过六岁,德母妃一曲琵琶艳惊四座。可惜如今琵琶已是蒙尘之物,真想再听德母妃再弹一次呢。」
「皇姐喜爱琵琶?」师墨华问道。
师墨如微微弯了弯唇角,慢条斯理道:「算不上喜欢......」
话未说完,一名美婢慌不择路地奔进偏厅,见了两位殿下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事不好了!咏屏殿下,大事不好了!方才二皇子被刚烧滚的奶茶烫了腿,本来是差点是昭璃帝姬的!幸得伶嬷嬷在场,她已经让人去请御医和两位娘娘了。殿下,殿下您快去看看吧!」惊恐得已经开始舌头打结了。
宫里的人从不会轻易失了姿态,即使是奴婢。如此慌张,只怕是师墨风的烫伤严重至极。想想一锅沸腾的奶茶浇在腿上......师墨如心下着急,一刻也不敢懈怠地站起身疾步走向小厨房处,师墨华也赶紧跟上。
这要封后的风头浪尖上一个皇子受伤了意味着什麽?师墨如不会说出来;但她心中有数。她在长廊的一个侧身的时候悄悄地瞄了眼紧随在自己身後的师墨华,见弟弟脸上精致的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着急又伤心。
她不禁在心底感叹:果真不出所料,喜形尚且於色。
师墨如还未踏入小厨房的门的时候便听到一阵震天响的哭声,还未得分辨便被小厨房的景象吓到──这情景可算得上是沸反盈天──厨师宫女们站在一旁如热锅上的蚂蚁,各自面色焦急交头接耳的;那个蒙古厨子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宽大的蒙古袍子也掩饰不了他的战栗;有侍女在一旁好声哄着痛哭流涕的昭璃帝姬;伶嬷嬷在人群中央,镇定地将冰水一刻不停地淋在师墨风的左腿上。
师墨华一刻不停地跑到师墨风身边关切地询问情况,那神色彷佛烫的是他自己一般难受。师墨如环视了四周一圈,冰冷的目光使方才所有唧唧喳喳的宫人都闭了嘴。她最终将目光定在师墨风的伤腿上,冷森森地扬起一抹笑容。
「好好的奶茶,怎麽会烫到皇子身上?」师墨如沉声问道,眼睛盯着师墨风的伤处看。
伶嬷嬷已经剪开了师墨风膝盖以下的裤子,露出红彤彤的一节小腿和一只脚丫。看情形烫得还不算严重,师墨如也悄悄地松了口气:本来师墨风在她的地方受伤了,她就有一大堆人事要处理了;更何况严重点的伤呢?她该怎麽交代──是治下不严还是不亲手足?
无论哪条都不是好的。
「殿下息怒,这也不知是不是魔怔了;那锅奶茶煮得好好的,突然就从灶上翻了下来,若不是二皇子及时护在昭璃帝姬身前,後果怕是不堪设想。」伶嬷嬷道,镇定的声音似是一种安抚,「还有,奴婢私自请了御医与两位娘娘来,请殿下恕罪。」
师墨笑比师墨华矮了半截身子,若是奶茶浇上来,怕是要将她整个身子淋一遍。
看着伶嬷嬷镇定的眼神,师墨如瞳孔微微颤抖,终是叹了一口气,道一句何罪之有。她不再说话,犹自在师墨风身旁跪下看着赶来的御医小心地查看他的伤势,直到看到大汗淋漓赶来的二位母妃她才站起来请安:
「咏屏见过德母妃,丽嫔母妃,母妃安好。」
「都免了。」德妃着急地一摆手,目光在寻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後,虽是心疼却是立刻安心了大半。
丽嫔在一旁抱起仍大哭不已的师墨笑悄声哄着,也不顾上找宫女问清楚来龙去脉,但师墨如却在一旁开始叙述情况。
师墨如的声调很平静,令人不得不觉得她冷漠;但同时又充满了歉意,又令人对她责怪不起。
毕竟她也不过是只有十二岁稚龄的孩子罢了──纵使皇家没有孩子这一说,但女人的母亲的本能,还是将她视作了孩子。
「此事错不在你,你何必自责呢。」德妃轻柔地抚了抚咏屏的脸颊,作为一个安慰。
师墨如垂目,「谢母妃不责罚。」
丽嫔看了半晌师墨如的眼睛,淡淡扬起一抹安慰的笑容,其中却搀着半分苦涩。她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小帝姬有着与双家人相似的容貌,特别像那个嫁作帝妃的双氏女子。她幼时知道当年「一朝双凰」的故事,那是双家的荣耀也是双家不大引以为豪的事。毕竟双家是医学世家,那两位娘娘却是百年以来最不通医理的两个,祖辈都说难为生的是嫡女,却半分继承不了家门风范,简直贻笑大方;但两位娘娘却是双家百年以来嫁的最荣耀的一对,嫁作帝妻,母仪天下。这般可是令家里着实闹了好一番,还好嫡家还出了一个有神医之称的嫡子,不然双家嫡脉就算有两位娘娘在朝,都不能在本家抬起脸来。
这边丽嫔回想着往事,那边御医就建议师墨风这几日在床上休养,即便是下床走也不可多走。师墨风皱眉,只说:「这烫一下能有多大毛病!还不让离床了?!」
男孩子总是会逞强的。师墨如这麽想着,当做没有看见他因为疼痛而握紧的双拳。
德妃唤人来用软轿将师墨风擡回自己的宫里,师墨华向师墨如告辞,丽嫔也抱着师墨笑离去了,方才还喧譁的小厨房整个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殿下,奴婢还要打理怀宁殿的事务,先行告退了。」
「伶嬷嬷留步。」师墨如叫住那个将要离去的妇人,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求贤若渴的希冀。
「殿下有何吩咐?」伶嬷嬷毕恭毕敬。
师墨如沉吟半晌,道:「今日之事还请嬷嬷不要告知长乐姑姑。」
咏屏帝姬从来都是喊长乐帝姬为母亲,如今突然变换了称谓,令伶嬷嬷不禁疑惑万分,但她面上并未显露出疑惑,只是恭敬地回道:「殿下放心,奴婢一定守口如瓶。」顿了顿,有点迟疑地问道:「殿下如今行事可顺利?」
师墨如笑,「有嬷嬷指导,那些个人很帮得上忙──只不过,他们做得再好,也不及嬷嬷的一分半毫。」
「殿下过誉了,奴婢不过是为殿下瞎操心罢了。」伶嬷嬷再向师墨如一福身。
「深宫里能有个为咏屏瞎操心的人,咏屏感激不尽。」师墨如上前扶起伶嬷嬷不让她做完整个行礼,她眉眼含笑道:「咏屏年幼无知,日後求嬷嬷相助的事情还很多,烦请嬷嬷切莫恼了咏屏呢。」
「能为殿下解忧,是奴婢的福气。」伶嬷嬷抬眼看了眼师墨如,但只一眼,很快便又垂下眼帘。
师墨如想要伶嬷嬷过来伺候,但不可直接跟母亲要人──虽说母亲一向纵容自己去搀和宫里的事,但自己也知道母亲心里多半是不大情愿自己搀和进去的。想想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初成雏形的暗卫,师墨如咬咬牙还是决定自己一步一步埋伏了。
晚些时候,天上下了瓢泼大雨。师墨如正捧着一本《菜根谭》津津有味地念着,听着窗外哗啦哗啦的雨声,随着湿气渐起,她闭上眼打了个呵欠,却是乏了。她难得有这麽闲适的时候──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她命人点上燻香,两个宫女侍候她更衣就寝,算是睡个午觉吧;有什麽事,待会再说;毕竟以往她可是甚少有午睡时间的。
她是安宁了,可司天台那头可是一点也不安宁。
鹤发童颜如谪仙的双俨轻轻地跪在地上,白发缕缕从他的背後一直垂下直到触到地面,彷佛要把他整个人笼住。他神色平和,嘴里称着:「长乐帝姬息怒。」
华服蔽身的长乐帝姬站在他面前,明眸皓齿只见柳眉踢竖,她的目光算得上悲愤交加。她挺直着腰板站在双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厉声责问道:「大人是否一早就知晓了这回事。大人是否一早就知晓了若和亲的不是昭璃便是墨如。」
她问,可她却用了肯定的语气。双俨也不含糊,肯定地回答道:「长乐殿下大慧,可是早就看出了端倪?」
长乐帝姬神色变得哀郁,她摇了摇头,道一句:「本宫只知道,墨如错过了这次,怕是要被永生困在这宫墙之中了。」她又淡淡地看着他,「而且,你知道这和亲是她命运的分水岭。」
双俨闻言抬起了头,正与长乐帝姬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似乎看到了当年为着皇嫂难产而六神无主手忙脚乱的小帝姬,见了皇姐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什麽都说不出来,只盼着皇姐拿个主意。现如今小帝姬也长大了,如此聪慧伶俐,洞察万事,丝毫不辱师氏家门。
长乐帝姬说的不错,双俨掌管司天台多年,即使不能通透万物交替卜算改朝换代,但一个人的命运他多少还是能算出来的。
他知道这次和亲是师墨如的一个劫,她若应了劫她便是草原的皇后,她会拥有爱她一生一世的丈夫和无穷无尽的自由。但若不应......那便是在宫中的事了。这是咏屏几乎是唯一能出宫的一个机会,若他当时保持缄默而不是禀告皇帝或者她师墨如如今就已身在草原了。他在赌,他是在赌这个劫师墨如应不了。师墨如的红鸾星未动,他亦不清楚师墨如对於致远的感情,但他却看得出致远是她的真命天子。
因此他特地告诉师墨如和亲的事情,也将星象结果报告了帝皇;为的就是放手一搏──搏师墨如对於致远的感情,搏帝皇对於帝姬的感情;看能不能将师墨如留在宫内。
这些个中事情,怕是长乐帝姬一早就猜到了。只听她仰天长叹,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道说:「双俨,本宫总是不能明白你为何要弃医从玄,但本宫不希望你拿墨如来赌。本宫不想她受伤。」她赌不起。
双俨的目光一下深了下去,他沉吟半晌才道:「长乐殿下多虑了。咏屏殿下是镇国帝姬生前托付下来的,微臣定不会伤她半分。」
镇国帝姬托付......
长乐帝姬的嘴角扬起一丝苦笑,「你说得极是......皇姐生前最是疼爱墨如了,以至於早早为她谋算了日後的事情,给她预备好了人手。想你双俨当年江湖神医自由自在,可是因为皇姐,如今你不也入朝为官受尽束缚了吗?」
双俨也苦笑一声,「镇国殿下剔透玲珑且宅心仁厚,虽说她的心思总是旁人参不透的,但下官仍愿意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皇姐空有七窍玲珑心,却因忧思早逝。现在看来墨如才是真正的福慧双修的,皇姐有什麽好的,都想着她。就是当年是强弩之极、病弱缠身,也不曾忘了给墨如的未来铺垫。」长乐帝姬说,目光怜惜之余有一丝撕心裂肺的哀痛,「有时本宫也不禁会怪罪墨如,总觉得,是因为她,皇姐才早亡的。」
「咏屏殿下有福也是殿下的福气。」双俨忽视了她的後一句。长乐帝姬与镇国帝姬从小便感情深厚,这女儿家的心思,他不敢趟这趟浑水胡乱猜测。当年镇国帝姬早逝确是忧思过度,虽说不一定全关墨如的事,但是一定有关於师墨如的事就对了。如今看着师墨如颇有几分镇国帝姬当年的慧灵,双俨也是心下宽慰。
怎麽能不说长乐帝姬有福气呢?长乐帝姬当年长居深宫并不了解镇国帝姬在外的手段,但随军的双俨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比如当年睿王与镇国帝姬兄妹二人耗尽心血培养出来一队的心腹暗卫,有那帮人几乎就是有了天下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与战无不胜的能力,不可小觑。
当年南国能吞并北国,有很大一部份的功劳是在於这帮暗卫。大战过後,暗卫的死伤并不比普通士兵少,虽说人数是大大缩水不如从前了,但存活下来的各位还是有回山倒海之能的。师墨如并不知道自己最近新培养的暗卫都是镇国帝姬的旧部,受了镇国帝姬遗命,必定对她效忠至死。
长乐帝姬知道师墨如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虽说不喜爱她小小年纪就搀和进鱼龙混杂的前朝後宫的事宜之中,但还是忍不住想着要她独立,看看真正有事发生的时候她会不会处理──
天道听到了长乐帝姬的期盼。
在师墨风烫伤腿的十日後的一个艳丽的早晨,宫里就像烧开锅的沸水一样,尤其是德妃的蕙兰宫。御医进进出出,医女忙前忙後,如狂风扫落叶一般带着惊慌失措──
一连十日来,二皇子师墨风的腿伤非但没好,反倒还发了低烧,一连三日未退。紧接着伤口流脓,似是有炎症并发。
德妃娘娘为照顾皇子而不得安眠,日夜啼哭,终是把眼睛哭伤;珉熙帝大发雷霆,责令御药房全力医治二皇子,否则提头来见。
同时,师墨如不知怎麽的在夜晚安睡的时候跑了出去淋雨。问守门的宫人们皆说没看见帝姬跑出去。随後帝姬便得了一场风寒,病了几日都未见好,进而又发了高热且因并发了喉疾而不得开口说话,只能没日没夜地躺着安歇。
再有,太后的老毛病复发,夜夜头痛不已,连往日吃的药都不见好。太后年事已高,经这病痛一折磨,已是惨无人色。
後宫不太平,一连伤了太后和两位皇嗣。急躁的朝臣每每都进言说是皇帝多年不立后,触怒了祖宗天神,违背了天道大道,因此要降罪於他的後代与母亲。皇帝更是心力交瘁,早朝下来,朝服也不换了,拔腿便跑去怀宁殿看师墨如。
师墨如如今病着,珉熙帝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床上靠着长乐帝姬才勉强坐起来,长乐帝姬搂着她端着装满药汤的小玉碗,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她的眼皮耷拉着,素日里最是健康的苹果脸被病痛削成了锥子,面上惨白,连唇上亦无血色,看着令人不由得心疼。
珉熙帝心口一紧,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此景让他想起镇国帝姬来,他最是疼爱的妹妹──她死前也是这般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将他喂给她的药连带着血尽数吐了出来。
如今他看着女儿病弱的身形,竟不忍心让她再操心立后的事情。他狠狠地甩了甩头!他不愿意想起当年的悲惨状况!
他不过是一个脆弱的人类,也有忍不住要逃避的伤痛。
「皇兄?」长乐帝姬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他抬头只见自己的小妹亦是双目深陷,精神萎靡,想来也是几日未眠。
珉熙帝定了定神,走到女儿的榻前,止住了女儿要行礼的动作,慢慢地问长乐帝姬道:「她近来怎麽样了?」
长乐帝姬忧愁地摇了摇头,「昨天烧才刚退下去,只是到了三更天时复咳嗽不断,现在怕是又烧了起来。」
珉熙帝用手背探了探师墨如的额温,那里烫得就像一枚熟鸡蛋。他不禁坐到女儿的身边接过长乐帝姬手中的药碗,亲自给帝姬喂药。师墨如倒不是个吃药会闹的主,一碗药还是很快就见底了。最後一勺药正要被递到女儿嘴边的时候,珉熙帝蓦然问道:「墨如,父皇问你,你这病来的凶猛,你可觉得有什麽蹊跷的麽?」
一刹那,珉熙帝看见自己的大女儿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如乌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