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皇帝的心情好了不少,御前伺候的人大都能看到天子眉开眼笑。皇帝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立后的圣旨宣读下去後不久,先是咏屏帝姬的病大有起色,接连着二皇子和太后也好起来了。
龙颜大悦的结果就是赏赐多多,其中他说帝姬大病初癒,便将御花园里一座精致华美的阁楼──玲珑仙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皇帝老爷给玲珑仙阁题字的时候就念叨着这两句诗。磨墨的宫人都笑着附和道:「咏屏帝姬雪肤玉容,当真是瑶池的小仙子下凡呢!」
玲珑仙阁是近两年才完工的,用时几近九年之久。其中的精致可不是三两句能说完的。其中最是厉害的一点就是阁楼的屋顶可以用机关收起来,夜观星象谈诗论词是最应景的了。
珉熙帝在一个晚上与师墨如共进晚饭时就顺带下旨正式将这个阁楼赐给了师墨如,又道:
「现下长乐进观祈福,不能照看你。孤想着叫你的母妃们先代为照看,你意下如何?」
师墨如差点被一筷子菜给呛着,「父皇好意,臣儿心领了。只是臣儿有伶嬷嬷照料,生活起居就不必麻烦各位母妃了。」
珉熙帝似乎早料到女儿的答复一样浅浅一笑,放下碗筷抬手敲了一下师墨如的额头,「孤的女儿什麽时候这麽没有体统呢?未成年的皇家子女哪有独自居住的道理啊?」
师墨如无奈,祖上确实没有这个先例让皇子皇女独居,即使是母亲早逝也要寄养在哪位母妃或是那位姑母姑姑名下。
「父皇说的有理,只是父皇才刚下旨封后,六宫正是俗务缠身的时候。咏屏怎好意思劳烦母妃们呢?」师墨如垂死挣扎。
珉熙帝思量半晌,道:「你皇祖母的凤体也好得利索了,要不让皇祖母看着你?」
师墨如的脸色刷地跟一张白纸一样,忙道:「皇祖母年事已高,大病初癒更需静养。臣儿虽想念皇祖母,但也不能让她老人家这麽个劳累呀。」
若是真的让太后来看管她,她可真算是插翅难飞了;进天牢就变成了天方夜谭了。
果然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珉熙帝的话如同准备过一般不假思索地道:「也对,是父皇欠缺考虑了。不如这样──从前见你与敬妃还算熟络,她如今怀着身子,孤也免了她的俗务;想必她还是有那个闲暇去照料你的。」
师墨如的样子如同吞了一把黄连,只得点头谢恩:「臣儿听父皇安排便是了。」
敬妃贺兰氏是南皇宫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她是彝族土司之女,其母是先皇的远亲,因此她拥有大多数彝族女子都会有高挺的过分的鼻梁却没有如彝族女子那般偏黑的肤色,冰肌桃李一般的容貌充分继承了她母亲一般的风情万种。
敬妃是在彝族部落长大的,通善歌喉,一曲山歌唱的空灵清脆,闻之令人心情舒畅;在母亲的指导下,她亦通读诗书,精通彝汉梵三文,记忆超群。敬妃酷爱穿戴银饰,一双镂空玛瑙银耳饰几不离身。她素日着汉宫服饰,但她不时还是喜着黑黄百褶长裙的彝族服饰。宫人都说她穿着系有五色飘带的黑黄长裙在阳光下跳舞的时候神似即将化风飞走的彩蝶,不可方物。
师墨如素日跟各位母妃交情且算是淡如君子,但与这位敬妃娘娘倒是额外可以再说上两句,早前时候曾因为想学彝文而与敬妃走得特别近。
长乐帝姬外出祈福,向皇帝说明了短则三月,多则半年。这期间虽说留了伶嬷嬷照看师墨如,但是堂堂帝姬没个有身份的人照看着始终是不成体统。加之三个月後会是封后大典,若是帝姬没个母妃看着,这怎麽跟前来道贺的亲族解释。
珉熙帝前思後想,念着大帝姬的去处不可随便定,只能从妃位上选,但德妃要筹备封后大典,她自己也有一双儿子,怕是腾不出手脚照顾孩子;转念一想敬妃已有孕四个月,胎像一向很稳,想师墨如从小也是安静的,大约放在敬妃那里不为过。
於是,皇帝大爷在与掌上明珠聊过以後便一道圣旨下到敬妃的绦云宫,叫敬妃派人收拾一下宫内的盈欢阁,不日就让咏屏帝姬从怀宁殿的栖悦阁搬去那里居住,直到长乐帝姬回宫才搬回怀宁殿的栖悦阁居住。
至於玲珑仙阁,就由得她师墨如想什麽时候去就什麽时候去吧,横竖都赏她了。
宫里宫外瞬时传开了这位帝皇对於自己的大女儿的宠爱。不过是病癒,又是赏赐又是照顾的;便是太后也就得些滋补圣品,阖宫上下没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过。
然而师墨如对於这种照顾真是哭笑不得。她隐约觉得父皇这是在跟她作对,她本还在为如何溜进天牢而绞尽脑汁,结果父皇一道圣旨下来给她找人照顾可不是要人看着她不让她乱跑麽?
师墨如叹气,想着自己进天牢的计划又要往後推了。可怜自己费尽心思让楼宸宇安插进去的棋子,怕是暂时不能用了。
她素来是个懂规矩的,择了个日子身子爽利透了就去给敬妃请安并挪进了盈欢阁。
敬妃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身子倒不臃肿。至少她是快步走出来迎接师墨如的,一见师墨如,礼也不让行了,直拉着帝姬的小手叹道:
「阖宫都说帝姬前些阵子病得凶险,本宫因着身孕不能前去探望。如今看看──」敬妃伸手摸了摸师墨如没有几两肉的脸颊,手下功夫一愣,紧接着双手齐上转着师墨如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圈,惊呼道:「哎呀!这,这整个人跟怎麽瘦得都落了形了?御药房的御医们都是不学无术的麽!真是心疼死母妃了。」
「母妃莫忧,瞧咏屏不好好地站在母妃面前了吗。」师墨如微笑着走开两步,好让母妃看清楚她的全身。
「话虽如此,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帝姬还是注重调养的好。」敬妃道,接着嘱咐了两句衣食住行的话便让自己的女官带路去盈欢阁。
敬妃有给她安排宫女照料,但师墨如却推辞了,说习惯之前的宫人的照料,便将整个栖悦阁里的宫人连同伶嬷嬷都召来了盈欢阁伺候。
方在盈欢阁安置好一切,就有人来传话说双俨今日有要事在身,怕是不能给帝姬授课。
「老师有何要事缠身?」师墨如问着那个跑腿的小公公,顺带使了个眼色给伶嬷嬷。伶嬷嬷会意,刚要塞给小公公一包金瓜子──
「大人说他要去天牢巡视犯人,生怕一时半会不能完事,耽误了帝姬的学习,还请帝姬先去太傅那里听讲。」小公公看着人挺青涩的,居然不假思索就回答了问题。伶嬷嬷却还是将金瓜子塞他手中说:
「大帝姬辛苦公公跑这一趟告知,这个还请公公喝茶。」
小公公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
师墨如闻言浅浅地笑了──真是瞌睡了就来枕头,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日,她并没有听双俨的话乖乖地去听太傅的课。她在广文院没待上几个时辰便疾步离开了,方向是天牢。
双俨当时正在天牢的刑部秋审处里核对犯人资料以便定吉凶。他今日算是忙得焦头烂额,两手上各拿着几本册子在看,这都是刑部这几天列出来的表现良好的囚犯,他必须先看他们可否有资格被赦免。
今日原本是要与刑部尚书大人共事的,结果因为尚书大人临时要去六部会议,要稍等些时候才能来。他双俨如今就能者多劳一下,先阅览着刑部颠倒日夜整理出来的资料了。
南国有四牢──天地玄黄。其他三牢说什麽都好赦,唯独天牢不可草率放人,能进天牢的不是道德沦丧就是十恶不赦,偏偏还都是弃家叛国的重犯。正毫无头绪时,听狱卒来报说大帝姬驾到时双俨还以为是讹传,直到狱卒拿来了帝姬的令牌才慌慌张张地起身将帝姬迎进来。
平日里就算是皇子帝姬也不能进天牢的,进天牢者必须要有皇帝的手谕。双俨若不是奉了皇命在天牢相看犯人的命格,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好命好运在大赦天下时被放出去;他也是不能进去的。
但这帝姬都往门上堵了,他这个为人师表还是先去瞧一眼为妙。
「殿下,您不应该在太傅那里念书的吗?」双俨从未料到这个小帝姬竟敢独闯天牢,看她身後恭敬地跟随的伶嬷嬷,不禁也说两句:「嬷嬷倒是惯着帝姬,天牢凶险,万一煞气冲撞到帝姬,我等十条命也赔不起。」
伶嬷嬷福身领罪,「奴婢知错。只是帝姬有疑惑,太傅未能解开。帝姬因此心急想找大人您解惑。」
「解惑?」双俨一脸困惑地看着师墨如。
师墨如一脸撒娇的笑容对双俨道:「老师,您不是教过咏屏不懂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今日太傅说起了齐家治国一事,大赞父皇大赦天下以德报怨。只是咏屏有一事不懂,万一大赦天下赦免了不该赦的恶人,那岂不是纵虎归山?对於该赦何人,可是有什麽说法?太傅答不上咏屏的这个问题,咏屏只好来求老师了。」
双俨哭笑不得,他是应该怨恨一下皇帝陛下将这个帝姬教得太懂得关心国家大事了吗?本来皇帝还说这个大赦天下牵涉到罪人,怕她一个小孩子害怕,就不让她参与了。
哪成想这小人倒是自己找上门来。
这下可好了,不让她搀和的她也搀和了。
面对着师墨如那刻意睁大了的剪水双眸,终究是敌不过那可怜兮兮又求知若渴的目光。他想要拍拍她的脑袋,但奈何她头上珠翠琳琅的垂挂髻,终究是无处下手。
双俨道:「大赦天下是个大讲究,既要昭显圣上仁德,也要提防放虎归山。因此微臣与刑部尚书大人近来几日都要根据手中文书报告以及亲自探监来确定赦免的名单,然後再上呈给陛下,由陛下裁决可否放人。」
他指了指另一道厅中的另一道门又道:「殿下请看,那便是四牢之一天牢的大门,也是朝廷重犯关押之地。微臣与尚书大人最烦恼的也是不知道里面何人可赦何人该死。」
师墨如点点头,笑着说一句学生还是不太懂,又问此事是否能让她参与?
「近日咏屏有听到传言:说父皇对於此次大赦天下特别苦恼。老师您瞧,这次咏屏可能助老师一臂之力?咏屏想助父皇分忧。」她这般说道,姿态软濡,孝心昭日。
双俨不愧是教了师墨如几年的,她开口就知道她要什麽,想着皇帝老爷也没有严下禁令说不可将帝姬搀和进来,加之这几年皇帝大大小小的政事她都有所搀和,看皇帝的意思似是有意让她做下一个镇国帝姬。若真是如此,这次的事情,是她很好的一个机会去面对一些人性之中穷凶极恶的丑恶以及阴暗。
特别是,她可以去看看那个人,看看这位小帝姬对於亲手逼死自己姑姑的人有何看法。
於是双俨三思过後,翻翻手中的花名册,抽出其中几页给师墨如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个大赦天下究竟是纵虎归山还是造福民众,微臣才疏学浅,怕误导了帝姬。不如殿下审审这几个犯人,看看他们是否该赦?或许一番审讯下来,殿下便对赦与罚有个独到的见解了。」
师墨如随意地翻了翻花名册,看到了一个名字,嘴角不禁挂起一丝笑容──正中下怀。
老师啊老师,您真是咏屏的解语花。
提牢厅。
提牢厅与平日的拷问间不同,其中没有杀气冲天的刑具,有的只有几排塞满册子的三层书架还有一张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的办公酸枝木桌和几把木椅。
师墨如走进提牢厅。伶嬷嬷紧随其後,将手中关於师珉怀的一本册子交给随行的狱卒,让他们押人来。
狱卒大都冷着一张脸,不多话,但动作迅速过人。伶嬷嬷吩咐下去没过多会儿便押了人来提牢厅静候吩咐。
这个犯人比一般的犯人来的狼狈,师墨如首先看到的是他蓬乱结块散发着阵阵恶臭的长发,紧接着就是他膝盖上不可忽视的两块大血印子;他的双腿在地上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禀帝姬,犯人带到!」
「没你们的事了,先下去吧。」
狱卒闻言可谓是毫不客气地将犯人摔在地上,然後一并拱手道:「帝姬有何吩咐尽管吩咐,我等在门外候着。」
「也没什麽别的事,你们就无需进来打扰了。」师墨如挥挥手将他们都打发了出去。
眼前这个囚犯的狼狈程度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原本她以为这麽一个丧尽天良的人会在狱中受许多罪呢,结果不曾想就是脏了点,除了膝盖上似是被处以了剜刑的伤口外,师墨如几乎找不到他的其他严重的伤处。
似是察觉到这次审判的人与往日有所不同,师珉怀颤巍巍地抬起他满是络腮胡须黑不溜秋的脸,正好与师墨如的目光对上。
他整个人刹那六神无主。
他的脸上如同抹了一把和着油的黑灰上去,不仅脏而且油光滑腻。脸上胡子如杂草打叉,似乎随时有虱子会从其中跳出。这脸上唯一可取的只剩下一双眼睛了;他的眼睛瞳色黑得深沉,如同子夜的玄色,静谧中的汹涌;眼睫如蝶翼,多看两眼竟与珉熙帝有两分相似。凭着这一双眼睛,师墨如几乎可以凭空想像他风光时期的玉树临风,同时他眼里的诧异与喜色也让师墨如顿了一下。
似是风吹云散,他眼中的惊喜很快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洞,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不是她......她早死了......我该知道......不是她......」师珉怀低下头喃喃自语,又复抬起头看着师墨如道,「你长得真像她......长得真像......我差一点就要认错了。可惜啊......你不是她,她已经死了......没人会是她了......」
聪慧如师墨如,自然知道师珉怀嘴里的「她」是谁──天下闻名的镇国帝姬,她的皇姑。
她没有预料到这个皇叔与皇姑母是一个反应,都说她长得和师珉颜想像,虽说古人有云外甥多似舅;就算她这个甥女长得再像姑姑也架不住这麽多次被认错。
她皱了眉头,心底有一股无名火正熊熊地往上窜。她暗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道:「帝姬师氏咏屏初次见过四皇叔,皇叔在狱中多年不知身体是否康健,这伤又是如何造成的?」
师氏咏屏。这四个字倒是奇蹟一般地再次激起了师珉怀眼底的波澜。
只见他晃了晃那彷佛随时能从脖子上掉下来的头颅,古怪地笑了两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我说啊......怎麽会这麽像......原是珉颜呕心沥血养大的孩子......当年她──」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看了眼伶嬷嬷,伶嬷嬷狠瞪了他一眼,他苦笑两声咽下了原本还在喉咙里的半句话。
「那麽......小帝姬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师墨如很想问他方才想说什麽,但是直觉告诉她这还不是时机相问,也就按下好奇,单刀直入道:「皇叔可知大赦天下一事?」
师珉怀半眯着眼睛咳嗽了两声道:「陛下此举天下皆知。」
皇家人总是打太极的高手,师珉怀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师墨如一个孩童,虽是聪明,也愣了几秒才问出下一句:
「那麽,皇叔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