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臣儿不代表朝臣,更不代表天下人。」
珉熙帝闻言不语,沉思的他比往日显得更为冷峻。紫金的龙袍在他的身上是不言而喻的威严,刹那的无言令咏屏有点心惊。
珉熙帝从没有如现在这样不喜欢大女儿的聪慧──那种将冷冰冰的事实与选择抛回他怀里的聪颖。她很聪明,她知道分寸,进退有度;话从不多说,说的皆是警言。珉熙帝想若是她也像镇国帝姬一般对着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好了。
镇国帝姬曾经为了将医学放进皇嗣启蒙的教案里跟珉熙帝先是静谈继而拌嘴,镇国帝姬将启蒙加入医学的好处数了个遍,理由列举出来都能围绕皇城两圈,然而珉熙帝还是认为医学这类学术性太强了不适合启蒙皇嗣──总之一句话就是不同意,最後她是差点将讨论用的桌子给掀了──
若不是她长年病弱,珉熙帝估计那张桌子是铁定会砸到他的脸上的。
现在想想还是颇怀念的,在镇国帝姬仙逝後,他几乎都没有再听到敢跟他唇枪舌战地唱对头戏的声音了。
咏屏见父皇不语多时,也不知如何,只是静静地站着,不敢出声打扰。她面上冷静,心底却转了个九曲十弯。她不知道珉熙帝反感立后的原因,况且这也不是她可以多嘴的。
那夜,珉熙帝早早就让师墨如回去歇息,说是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
师墨如回到怀宁殿後并没有真的歇息,她反倒是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召了楼宸宇来见她。
楼宸宇是从楼顶翻下来落在她面前的,一身玄色劲装落地半跪,分外潇洒,低头道:「殿下有何吩咐?」
师墨如懒得纠结他为什麽会藏身在楼顶,只是道:「楼宸宇,给本宫查一下,德母妃的母家近来对於封后可有什麽动作。」
楼宸宇闻言有点惊讶地抬了抬眼皮,几番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回着:「遵命。」并未多言。
师墨如看到了他的神色有异,心想若楼宸宇有半分疑惑的话事情也不好做,便关切道:「你有何困惑,但说无妨。」
楼宸宇思虑半晌,说道:「殿下,属下对朝臣提议封后一事也有所耳闻。选秀将即,立后一事,势在必行。殿下早日摸底也是未雨绸缪,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白──当今丽嫔娘娘是最得圣宠的,如今昭璃帝姬又有蒙古亲事在,想来她也可为后;而德妃娘娘不过是有了两个皇子做傍身;殿下为何只留意德妃娘娘家呢?」
师墨如听完後忍俊不禁,咯咯笑了一顿差点笑得前俯後仰,只见她一双圆目笑得弯成一个月牙,眸光潋灩如溪流,她揶揄道:「楼宸宇呀楼宸宇!咏屏看不出来你把皇帝的後宫翻得这麽透彻啦?谁比较受宠,咏屏做皇女的都还未知道呢!」
楼宸宇深深地将头埋得更低,「属下莽撞,怎的能了解後宫如此透彻;是伶嬷嬷悉心教导的结果。」
师墨如笑过显然心情大好,她一直想跟伶嬷嬷搭上线,本是苦於没有办法,但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发觉了伶嬷嬷对於楼宸宇的关注,她计上心来便让楼宸宇多跟伶嬷嬷接触,没想到那麽有成效。
她眼珠子机灵地转了转,问楼宸宇说:「你可知道丽嫔的闺姓是什麽?」
楼宸宇很快地回答道:「属下知道,丽嫔娘娘闺姓双,乃蜀中的医术世家。」
师墨如又问道:「那你可知道当今太后的闺姓是什麽?咏屏老师姓的是什麽?」
这回楼宸宇支支吾吾了半天不说话了。
师墨如继续说下去:「太后姓双,咏屏的老师姓双,连故去的皇贵太妃也姓双。丽嫔算是和他们同出一家,不过是处於旁支的一系。」
楼宸宇不解道:「殿下,既然丽嫔娘娘与太后娘娘有宗亲血缘,她自然会是後位炙手可热的人选啊。」
师墨如勾起嘴角笑,她轻轻地站起来走到茶几前喝茶;姿态淡然,显得自信非凡,她说:「成也萧何败萧何,便是因为她姓双,她注定是与後位无望的。」
她转过身来看着迅速扭过身子重新对着她跪下的楼宸宇继续道:「先帝睿华帝锺爱皇贵太妃,又封了太妃的亲姐为皇后;当年双氏可谓称霸後宫。因此此朝中近百年内不会再出一个双氏的皇后,这是祖宗家规不可违抗。」
楼宸宇赞道:「殿下明察秋毫,属下不及。」
师墨如摇摇头,「非你不及,此为家事,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吩咐了楼宸宇去调查,师墨如也就安下了一颗心。每日面对父皇刻意的推卸责任也是得心应手──毕竟她不想作为父皇不立后的一个理由,如今朝野上下都是立后保社稷的声音,她可不想在节骨眼上做一个遗臭万年的帝姬。
楼宸宇做事也够快,每日几乎都有消息报到。不多时日,师墨如已经慢慢掌握了德妃家的具体动作了,同时她自己最近也发现德妃娘娘和长乐帝姬走动多了,而且似乎德妃弄得长乐帝姬很不愉快。
对於德妃与长乐帝姬说了什麽,师墨如倒是不需要楼宸宇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其实也不是什麽新鲜事,就是德妃娘娘想给长乐帝姬说一门好亲事,而长乐帝姬死活不嫁。
长乐帝姬如今二十四岁,已是年老未嫁。历年来人选不是没有,但是人家长乐帝姬就是不嫁,骨气得很。珉熙帝也乐得放任妹妹胡闹,从来没几个人敢多嘴长乐帝姬的婚事,但现在德妃可算是凑上门来管了。
记得有一回宫里凌霄花开得茂盛,德妃约了长乐帝姬看花,借凌霄花为喻,说长乐身为帝姬要顾及自身声誉,逾龄不嫁不成体统。气得长乐帝姬火冒三丈,第二日便找人将怀宁殿附近的凌霄花全给剪了。
想起那日长乐帝姬的怒发冲冠,师墨如也不禁笑德妃一下──当真是点着的炮仗停不了,德妃娘娘也是好胆量才敢来点长乐帝姬这串炮仗。宫里的人有谁不知道长乐帝姬最忌讳人家跟她说嫁娶的事,谁说了谁就等於是被长乐帝姬记恨上了;倒是这个德妃娘娘「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往好了说是贤慧大方关心小姑,往不好了说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还未是人家的正位嫂子,倒是急着行使作为嫂子的权力。
德妃母家公孙氏最近在朝上也是建树良多,前几日朝中才有消息说她的父兄治边有功,人民安居乐业,上供朝廷的粮食数量一年比一年多,几乎是全国第一。并且,她母家是这次劝皇上立后的主力军之一。
师墨如於是对楼宸宇开玩笑说:「楼宸宇,你看咏屏多招人疼,德母妃是卯足了劲儿要做咏屏的正经母后呢。」
楼宸宇只是陪着她一起笑,双眸痴痴地看着她的出水芙蓉似得面孔,并不多话。
有时候,有句话叫做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一日珉熙帝要召集内阁大臣开会,师墨如只能按照寻常皇嗣的早课安排先随双俨去学习,再返回广文院随太傅习学诗词歌赋经典文书。
广文院以前是两个书院,分别是采萧馆和曜文苑。镇国帝姬在世时做主将两件书苑合成一个,改了名字叫广文院,从此皇子皇女一起学习,不必再分开来授课。
师墨如平时并不多上广文院,因此当她踏进书房的那一刹那,她似乎看到了她的三位弟妹下巴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师墨笑形容尚小,她肉嘟嘟的小手紧紧地捏着书页两侧,小嘴张成一个圆形,一双垂眼紧盯着方进门的师墨如,纵是直眉楞眼倒也算是楚楚动人,让师墨如想起宫外那些被遗弃的狗狗的可怜的眼神。
师墨如与师墨笑并没有与师墨华和师墨风那般熟络,也许是因为年龄相差甚远,两人之间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但现下今非昔比,师墨笑的婚事是怎麽定下来的,师墨如比谁都清楚,她自知对这个小妹妹心中有愧,便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拍拍她的头,柔声道:「许久不见笑儿了,笑儿可有想皇姐?」
师墨笑被师墨如的话震得一愣,小脸涨红着,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慌神了半刻才小鸟似地小声回答,说不清是害羞还是害怕:「皇,皇姐好......」
师墨如含笑地捏了捏师墨笑的脸蛋,道:「这趟下学後,随皇姐来长乐姑姑的怀宁殿吧,你致远表兄给我留了一个蒙族厨子,煮奶茶一流。笑儿可来赏脸不?」
师墨笑受宠若惊地抬起头,却在撞上师墨如满怀笑意的双眼後迅速垂下目光,小脸通红如丰收的苹果,只得懦懦地说了一个「好」字。
师墨如知她害羞,也不多说什麽,正要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只听师墨风在旁嚷嚷道:
「皇姐偏心啊,得了好厨子就只叫昭璃去嚐鲜;可是把我们两兄弟忘了呢?」
师墨风本就生的俊俏,说这话的时候还一通挤眉弄眼,皱了一张好脸,看得师墨如差点笑了出声。
面对师墨风类似撒娇撒泼的话,师墨如的嘴角并没有塌下去,依旧是言笑自若道:「好好好,你也来,墨华也来。厨子才刚到手里,你们倒也乐得折腾他。」
任谁都听得出师墨如字里行间的宠溺意味,虽是摆了一副无奈的表情,但这语气却是骗不了人的。
师墨华倒是安静地在一旁若有所思,直到开课後师墨风摇了摇他他才回过神来。
「你怎麽了?」师墨风压低了声音关切地问道。
此时太傅正在台上滔滔不绝地授课,师墨华竖起了书本挡住自己的脸悄声回应道:「皇兄,你可还记得母妃叮嘱的话?」
母妃叮嘱的话,他们母妃最近叮嘱的话能有什麽呢?师墨风纵是粗枝大叶,想想也想起来了母妃说过什麽──无非就是说若有机会能近师墨如的近旁,记得要问出皇帝最近关於立后的态度。
师墨风其实不懂为什麽母妃那麽关心後位的事,年少的他还不懂那个後位意味着什麽。想起前几日的一个晚上,母妃难得与他们共享晚饭的时候曾对他们说过类似皇帝近来汲汲忙忙,要他们见到师墨如的话多关心关心问问父皇的近况。他当时还不以为然说:
「皇姐七窍玲珑,定能助父皇一臂之力,母妃不必忧心。」惹得母妃立即正颜厉色直说他吊儿郎当不谋孝道,连师墨华在旁求情都不停口,可让他无地自容了一日。
只是.....他今日特特地打量了师墨如几遍,见她依旧神采奕奕,尚能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没有半分母妃说的忧思过虑之状;心下佩服之余也暗自烦恼到底母妃忧心何事。
煮奶茶的水才刚刚烧滚,砖茶还没打碎。厨子正在将糜子米炒熟,准备将奶茶煮好後将米加进去。目测离能开餐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四位龙子凤女在怀宁殿的偏厅内玩起了藏鈎。
八只小手都紧紧地握着,四双眼睛都在逡巡着,彷佛能看穿对方的手掌里有无玉鈎。半晌,师墨风突然叫了起来,手掌松开了,手舞足蹈地指着师墨笑紧握着的右拳嚷着说:「昭璃昭璃!玉鈎在你那儿!」
师墨笑小脸一下子就跨了,赌气一般地嘟起了小嘴儿,摊开手掌,一枚小指头指甲大小的坛色鱼形玉鈎陷在手心里。
「皇姐,每次玉鈎放昭璃这儿,墨华皇兄一猜就能猜到.......」
师墨如轻笑道:「昭璃,那是你墨风皇兄。」
师墨风趁机也撅了嘴,鼓了双颊学师墨笑的语气也对师墨如道:「皇姐,昭璃一直就分不清我和墨华!」
师墨风是淘气惯了的,皇姐也就屈起食指往他额头上敲了一下,说道:「昭璃还小,你跟着瞎闹什麽呢。」
「皇姐偏心偏大发了。」
师墨华装作听不见兄长大气全无的无赖撒娇,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如同一尊精致绝伦的玉像。
藏鈎是寻常人家的游戏,他师墨华并不是不会玩,只是他没有心思去玩。虽是一母同胎,但他从来不像师墨风那般活泼好动。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冷眼旁观着世人世事,就像一个窥伺猎物的猎手,出手之前总是不动声色。
他觉得师墨如不会无缘无故邀了师墨笑来喝奶茶,他肯定──师墨如就算是忌惮了丽嫔的盛宠,她也不会去巴结。丽嫔已然是与後位无望的人,要巴结也不该是双家的人;此等浅显的道理,师墨华不相信七行俱下的师墨如没有考虑到。
那麽,她相邀师墨笑,又允了他们同行的目的何在?
师墨华还正想着,只听师墨如被师墨风和师墨笑两人闹得头晕扬言要打发他们去端奶茶。师墨风本就好动且不拘一格,一口爽快地应下後推搡着小妹妹跟着两位美婢去看奶茶的情况。师墨笑本是拘谨着,有点慌乱地回头找师墨如,但师墨风却早已带着她走远,任她似泣非泣地回头张望也瞧不见了大皇姐的一幅裙裾。
刹那间,只剩下了师墨如与师墨华四目相对了。偏厅不算大,但也足够宽敞,毕竟这是师墨如往日拿来练冰上步的地方,地方不够大的话,那一段冰块加上架子各种是绝对放不下去的。
「方才就见你一脸愁容的,可是有什麽忧心的,对着皇姐但说无妨。」
师墨华脸色一绷,他有点後悔没有一起跟去端奶茶了。他知道皇姐疼她,但不知为何有时独自面对皇姐,他还是打心底里胆怯。也不知是不是为着母妃的叮嘱,搞得他面对皇姐都心虚了。
师墨如静静地为自己吹凉了一口的宫里常备的香片,当做没看到师墨华收不住的紧张神情──身为皇族,现在可是黄金时期,单纯可爱;再多过那麽一两年,早熟的你便再也不能从他脸上窥探到任何真实的表情了;就是再蠢钝的,再过个四五年也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了。
「对着皇姐有什麽不能说的?当是喜欢上哪家小姐苦恼麽?」
师墨如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丝虚无的试探,就像春风中的杨柳──再软,抽在身上还是会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