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孤王的昭璃帝姬玲珑剔透，皇姐看可能定下姻亲？」
师墨如在侧首听着珉熙帝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哀哀地叹息了一口气，果真不出她所料──双俨一定是尽心尽职地告知了父皇关於和亲人选的事。
昭璃帝姬六岁稚龄，她尚未通晓人事便被自己的父皇定下了终身大事。
珉熙帝吩咐手边的公公将丽嫔和昭璃帝姬带上来给德隆阏氏瞧瞧。德隆阏氏瞧过，讃说：「昭璃眉清目秀，粉雕玉琢，看着就是个像母亲的美人。未知昭璃闺名？」
丽嫔还知道德隆何意，但也只能含笑道：「昭璃蒙陛下赐名，叫墨笑；人不厌其笑的笑。」
「笑儿，确实是好名字。」德隆阏氏嘴角带笑，眉梢对着珉熙帝一挑，表示满意。
丽嫔还不过双十年华，娇艳的颜色如御花园烧开的凌霄花，但这朵凌霄花今晚染上了点点灰尘。她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不禁挣扎道：「陛下慈悲......昭璃年纪还小，更是身体虚弱。如何能担起和亲的重任？不如请陛下另择贤女罢？」
珉熙帝脸色如常，只是淡笑一句道：「昭璃体弱，草原气候好，颇是适合她去的。爱妃不必忧心，和亲会是在昭璃十三岁时举行；现如今不过是定亲罢了。」
丽嫔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愣着，端着一脸的强颜欢笑，说不出半个字。
师墨如冷眼旁观着，蓦然瞥见致远抿紧了的嘴唇。那带着不满的意味令她有点害怕。
师墨华也在观察着，他见师墨如的神色有异，又看身旁不远处的致远；聪颖如他已经明白了皇姐在想什麽。也是得怪父皇的偏爱，有师墨如这麽一个恰恰适合和亲的人选不要，偏生要师墨笑这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定个不知所谓的娃娃亲。
师墨如默然地与母妃一起举盏敬酒，颂唱着君王的英明、阏氏的福气，又恭喜着一脸强笑的丽嫔与她手边不明所以的昭璃帝姬。当她饮尽了盏中酒时，正听得致远一声「乒乓」将酒盏碎得一地。
「表兄！」她忍不住压低声音道。
致远摇摇头，甚是无奈的样子，然而随即笑颜逐开，对珉熙帝一行礼，道说：「陛下恕罪。此为蒙人礼节，有喜事必碎碗。」
既是礼节不同，珉熙帝也没说什麽。只是师墨如独独看了这碎片若有所思，面容惆怅。
这哪里是为喜事而碎碗，道她看不懂他眼底的怒发冲冠麽？
第二日清晨，师墨如被嬷嬷摇醒，说在阁门外发现睡着了的致远王子，问她怎麽办。
师墨如从未如此庆幸自己虽是与母亲同住，但自己是独住一个阁的，致远这动作应该惊动不了长乐帝姬的。她让嬷嬷马上把致远扶进会客厅好好伺候着，自己则梳妆整齐才出来迎客。
「表兄，这是何故？」师墨如放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致远瑟缩在毛披里捧着嬷嬷泡的姜茶慢吞吞地啜着，不禁忧心问道。又看着致远眼皮下的乌黑和那冻白了的嘴唇皱了眉，又道「南国夜里更深露重，表兄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
致远身上的寒气并不刺骨，反倒让师墨如感受到淡淡的忧伤。他一手按着眉心，使劲地按摩着；似是有许多烦心事绕眉心一般。
「咏屏，为什麽我一定要娶一个我不知道的女子？」半晌，致远终於开口道，嗓音沙哑，似是有风寒之症。
师墨如料到他会来，但是料不到问的是这个问题，支吾了一时半刻，便道：「长乐姑姑说过，这便是生於皇家的义务。」
「义务？」致远自嘲般的哼了一声，「亏得本王子享尽天家富贵，竟忘了此等义务。如今还要表妹来提醒。只是表妹又是否知道，致远想娶的人是你？」
师墨如冷静的面孔并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她道：「咏屏知道，但咏屏不适合自由。请表兄自重。」
致远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当日他曾说过要带师墨如去草原，他自也是听到了师墨如那句细若蚊音的回答，只是那是他当时不想听到的答案，便也无视着；现在看来，倒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苦苦在她门外坐了一晚，踌躇了整晚；他有想过直接叩门询问，有想过咏屏会忽然出来看见他。可是，他最终还是什麽都没做；在风声萧瑟之中过了一整夜，是昨晚刺骨的寒风与现下咏屏的冷静让他彻底知道了皇家的冷漠。
既是做不成夫妻，又何苦强求。
「咏屏……」致远低低地说道，目光中有一丝乞求，「再过个几日，我就要回草原了；你.......可愿陪我出宫一趟？」他看到师墨如立即铆紧了眉头马上又道：「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可否......嗯...就，就当陪一下表兄？」
如果致远不问出这句话，也许师墨如以後的日子也不会陷得如此深。现在的她绝对不会想到日後她会如何对这个曾经扬言要娶自己的表兄，那手段极致到她风烛残年时想起仍会心惊胆战。
南国皇室微服私巡不算什麽大事，事先向帝王说好了便可，而且帝王要驳回的可能性也比较低。随身伺候的嬷嬷曾告诉过师墨如，从前帝裔要出宫可是一项比到敌方那里做奸细还要麻烦的事，帝裔如果好运气找到了门路便能偷偷出去，若是不好运便乖乖被锁在宫墙内吧。只不过不知为何，天下初定时，珉熙帝就颁旨将微服私巡的制度礼法改了成现如今的模样，也不知是为何。
师墨如要出宫私巡，换在平日，珉熙帝定不会不允；只是现在她要和致远出宫；男女大防之事，恐怕珉熙帝就不会点头了。
咏屏却还是应下了致远的请求，转头叫嬷嬷道：「你悄悄到怀宁殿里请伶嬷嬷过来一趟。」
「是，殿下。」嬷嬷应下，快步离去。
「伶嬷嬷？」致远疑惑地看着师墨如，不知她为何要叫这个人过来。
师墨如但笑不语。
宫人的办事效率不是盖的，不一会儿，嬷嬷就领着一位身着青衣、双鬓微霜的嬷嬷进来。嬷嬷面容恬静，然而却是历经世间难事一般的沧桑；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後，两手始终握在腰间不动半分；那双目炯炯有神，气定神闲的气质端的在嬷嬷之中鹤立鸡群。
致远直觉觉得，这个嬷嬷不简单。
青衣的嬷嬷见了师墨如立即拜下，口中称道：「奴婢给咏屏帝姬请安，帝姬长乐无极。」
「伶嬷嬷快请起，咏屏劳烦到嬷嬷了。」师墨如忙忙下座扶起伶嬷嬷，说话的恭敬可是真心实意的。她这时才向致远解释道：「伶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咱们要出宫就需要求她相助啦。」
这老人意味着有多老？师墨如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打从记事起就知道宫里有这位伶嬷嬷的存在；也听长乐帝姬说过：有什麽事要是不能找或者找不到父皇或她帮忙的，找伶嬷嬷铁定管用。
比如现在──
伶嬷嬷轻易便答应了帮他们出宫，只是有一个条件是要咏屏准许她随行。咏屏自是点头答应了。但她不知道为什麽在伶嬷嬷看她的时候，鹰似的目光中总有几分悲伤。
宫外与宫里是截然不同的。听着市井小民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闻着空气中鱼龙混杂的味道，师墨如觉得兴奋之余倒是有点头晕恶心。她在宫内哪里遇到过这麽嘲杂的环境，还有那烤地瓜、炒栗子、蒸包子的气味混成一体，让生来在宫内只闻过燻香气味的师墨如有点要叫苦连天的冲动。
几辆马车从他们身边极速飞过，吓得师墨如只能死死地跟着伶嬷嬷。她看了眼在前头雀跃着的致远，心下十分郁闷。
致远自己拿着一个用麦芽糖做成的老虎在咬，手里拿着另一根牡丹花糖直接递到师墨如嘴边笑着道：「母后说她小时候最喜欢叫宫里人给她做这种糖吃了！咏屏你嚐嚐！」
师墨如接过糖咬了一口，只觉得过於甜腻，嚐不出有什麽好味道。但也笑开了眉眼对致远说：「甜而不腻，另有一番风味。」
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她老早就融会贯通了。
致远又兴高采烈地扎进人群里不知道捣鼓着什麽，她刚想说「要不找个地方歇歇脚。」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致远就没了影子，便摇摇头无话可说。
出宫对於师墨如来说，更像是一个任务。一个做完了就两不相欠的任务──
她只想到这趟出宫後致远就会对她死心，但她没想到的是此趟是她自己不放过自己。
在提议去三仙观给致远求个平安符的时候，师墨如并不知道有事要发生；当伶嬷嬷在道观压制住一个道士的时候，她还是没反应过来。
师墨如曾听长乐帝姬说过，伶嬷嬷是习武人家，她也想像过伶嬷嬷的身手，但是现场看真是出乎意料。她就眨一下眼睛，伶嬷嬷已经一招控鹤擒龙将那个企图上前做什麽的男人掐在了地上；动作之快，力道之狠，如排山倒海。
「一直跟着我家小姐，你到底是什麽人？」伶嬷嬷疾声厉色，全然没有师墨如印象中的端庄嬷嬷的样子。
被她制住的道士打扮的男人有点艰难地嘟囔了一下，「大侠.....饶命......」
师墨如忙道：「嬷嬷手下留情，且听他说什麽。」
伶嬷嬷应命放开了那个道士一般的男人。男子踉跄站起来，髪冠微乱，一身道袍也沾上了尘土，他胡乱地拍了拍衣服，这才抬起了脸。
面上肤色素白，大概想是因为长年在观中的关系；两颊渐生疲态，双目映若桃花；薄唇非薄情，弯弯一笑俏江南；**公子无需言，入堂观颜便可知。
师墨如确定这人是个道士，但是长这麽**的道士让她有点无语。这个男子看着没有四十也该是三十几了，怎得好似没有半点稳重的感觉？
「信女施氏，西施的施。未问大师仙名？」师墨如礼貌地问道。
男子低下头做了个礼，抱歉道：「无量天尊。贫道修为尚浅，当不得大师二字。贫道单姓一字楼，贱名宸宇，是这三仙观中的师傅。方才见施信士颇像贫道之前见过的一位故人，不禁上前瞧清楚，不想却扰了施信士参神的心情。」
「故人？」师墨如好奇，心想这个「故人」该是多大年纪呀怎麽会像她？遂地问道，「先生这位故人是？」
楼宸宇面色微郝，似是有难言之隐般迟疑了半刻才道：「不瞒施信士所言，贫道也不记得这个故人是什麽人，只记得一大概的容貌。方才观施信士的容颜觉得分外熟悉，真真如记忆之中一模一样。」说罢，还十分认真地盯着师墨如的脸看了一会，眼神似乎在说：真像。
师墨如眼角一抽，有点难受地闭了闭眼睛。要她说不在意被一个男子这麽时不时盯着脸看那是假的，但鉴於真的不知道该回答楼宸宇什麽，还是稍微表示抱歉然後赶紧给致远祈过福便离开了道观。
这麽一顿瞎折腾，伶嬷嬷从来都是冷眼旁观并无言语，在踏出道观的一刹那，师墨如突然听伶嬷嬷悄声在她耳旁说：「殿下，方才那个道士，估计您留着有用。」
「嬷嬷的意思是？」师墨如悄声问道。
「这只是奴婢的浅见，殿下三思而後行。」伶嬷嬷低眉顺眼道。
对於有的人，没必要说的太清楚；点到即止，他们便都懂得其中深意。
在深宫之中要生存就要有自己的人手；越多越好，忠心的便留着，不忠的便做个棋子。真正的深宫老手是即使他输的只剩一个臂膀，也能在最後将对方全盘翻下船。
师墨如不认为自己是个老手，她需要的是绝对忠心的臂膀。伶嬷嬷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这才意识到她也该是时候培植自己的人了。眼前这个道长，有伶嬷嬷首肯在先，又看着是心思单纯之辈，重点是她长得像他的所谓的故人──她有制伏这人的软肋。
师墨如黑不溜秋的眼珠子转了转，唤伶嬷嬷过来低语吩咐道：「嬷嬷操心，替本帝姬想个法子，让方才的楼先生为我所用。」
伶嬷嬷恭顺地点了头，「遵帝姬之令。」
接着，伶嬷嬷暂且走开；师墨如带着致远去一间茶馆开了雅座享用点心──虽然都是致远一人在吃。
狼吞虎咽之际，伶嬷嬷带着已是一身青衫的楼宸宇进入到雅座。前者还未行礼，後者已是行大礼跪下了，口中唤着咏屏帝姬的号，立誓愿效忠帝姬至死不悔。
师墨如与致远瞬间都傻了眼，尤其是师墨如，她眼睛都瞪大了一轮地看着一旁气定神闲的伶嬷嬷。她十二岁姑娘再聪明也想不到伶嬷嬷是干了什麽，怎麽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就将一个人收为己有了。
同一时间，她在盘算回宫后要想个法子不着痕迹地将伶嬷嬷要过来。她从前不为意是不知道伶嬷嬷的能耐，如今看来，伶嬷嬷确实有利用之处。
楼宸宇也确实如伶嬷嬷所言：留着有用。师墨如发现此人除了忠心耿耿之外还会的一身好功夫；在御花园表演给她看的时候是硬生生一章拍碎了一口石井。
师墨如心下思量着，大概楼宸宇与伶嬷嬷真较真地打起来，最多伶嬷嬷也只能打个平手。
但收这个人也有点毛病，就是要忍受一下被他时不时盯着看出神的尴尬。也亏得师墨如一半淡定一半赤子天性的，竟然能挺过去。
近来朝中关於立后的呼声愈发高涨。珉熙帝登基多年，膝下子女不多，从未立后；导致嫡子嫡女无着落。嫡子对於继位有多重要，全朝上下都知道；要有嫡子，就要先有皇后。珉熙帝这麽分析下来都觉得这帮大臣是这麽快就想自己入土吗？
师墨如作为长女，又经常与珉熙帝讨论政策；见珉熙帝连日来一筹莫展的样子，便叫小厨房炖了清汤给珉熙帝送去，说给父皇下下心火。
「父皇不如顺了大臣们的意思？毕竟後位悬空，於前朝後宫都不会是一件好事。」师墨如边给珉熙帝盛汤一边说道。
珉熙帝按了按眉心道：「父皇知道如何做，只是......」珉熙帝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转向师墨如道：「咏屏觉得後位悬空不好麽？」
「依臣儿之见，于情于理，後位都不应悬空。」师墨如波澜不惊道。
珉熙帝郁卒，这个女儿就是有点太镇定自若了，反倒显得自己这个爹不大淡定，「咏屏你出生到如今，後宫都没有皇后，你可觉得有何不好？」
师墨如放下了盛汤的银勺，将装好汤水的金碗递到珉熙帝面前，从容不迫地说：「父皇，臣儿不代表朝臣，更不代表天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