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玩乐,但是师墨如不是能花太多时间在马场上──尤其是她对於骑马真是半点天赋都没有。看着师墨风和致远竟在草地上斗起马来的潇洒姿态,致远甚至使出了「倒挂金钩」,在马儿奔腾时轻而易举地就将整个人倒挂在马背上。师墨如只觉自己真是逊色到家。
师墨华瞧瞧那两位斗马斗上瘾的人,又看着自己身旁的皇姐,眉头皱皱;孩子都是爱玩的心性,但他还是选择了杵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姐姐恢复。
师墨如稍稍缓过气来,她自然也看到了那两人飒爽的马上英姿,她几乎不用费劲就能猜到师墨华的心思。自个儿思量了一下也觉得自己这般不济,扣着弟弟陪自己总归有点於心不安,便劝道:「墨华,你先去跟表兄他与墨风一起玩吧,皇姐这儿无碍。」
师墨华如闻言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两个已经斗马斗疯了的皇子,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他是很想去玩,恨不得立刻牵一匹马跟他们比赛;然而他没有动,他宽慰着师墨如道:「皇姐,墨华不想去,墨华陪皇姐。」
师墨如嘴角含笑,她唤来马场的驯马女将她扶了下来。虽然她已经尽力绷紧了自己面上的表情,但还是让在旁的师墨华察觉到她打从心底的恐惧。
师墨如是不能骑马的。那是她当时给自己的定位。
她双脚方才碰地,只听马场的奴才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赞叹的欢呼。但当她抬头,只看得见两人在马上好好的,不明就里时,师墨华在旁给她解惑说,方才致远与师墨风两人同时在马上翻了个圈,本已是漂亮至极,谁知他们二人还嫌不够,竟是在马匹疾行时两人同时跳到对方的马背上。技术高超,二人的配合天衣无缝;这才惹得奴才们在旁惊叹。
师墨如虽是惊诧,但是这诧异感转瞬即逝;一是她知道这招「空中换马」是草原男儿的拿手好戏,二是她也知道师墨风是个自小习马的皇子;这两人,就像她身为堂堂南国帝姬自小练走冰上步一个道理。旁的人看着十分羡艳,可天知道他们放了多少心思精力在里面,才得如今的成就。
双脚回到地面的感觉使师墨如的神色重新回到了淡定。她看那两人已经玩上瘾,大约是不会早早「鸣金收兵」的,但她现在不得不先行一步;万不得已之时,只得交代了师墨华玩後记得差人送致远回宫,有何要事便来司天台找她即可。
「皇姐真的要走了?」师墨华瞪着乌黑的瞳仁看着师墨如,目光里有一丝的乞求。
「十二日之後是祭神典,皇姐说了时间去司天台打点,总不可言而无信的。」师墨如温声细语,就像在哄一个孩子──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只是皇宫深闱,谁会是孩子?
师墨华微愠地撇开与师墨如对视的目光,「皇姐是怕了马才要走的吧!」
师墨如哭笑不得,她至死也不会说自己先行一步不仅仅是因为时间关系,更多的原因还在於她已经对这个马场产生了一种不清不楚的恐惧感。
师墨华目送着师墨如的仪仗渐行渐远,目光晦暗不明,他兀自叹了一口气,有点黯然神伤,他悄悄嘟囔了一句:「皇姐的事可真是愈来愈应接不暇了......从前一同欢声笑语的日子怕是如百川到海,不复返了。」
师墨华如今还是一个念情的孩子,他喜欢自己这个长相出衆,锦心绣肠的皇姐,他一直都肯定皇姐是个脸软心慈、抱诚守真的圣人,但也是这位姐姐,最後教给他最是无情的一堂课,意欲断绝他的七情六慾,将他一副赤子心肠永远扼杀在冰天雪地之中。
但是可笑的是,他恨不起她,永生永世,他没有办法怨恨她。
南国的帝姬都会有一个除了太傅以外的「江湖师父」,比如师咏屏的老师就是司天台之中的司天监、前御药房尚药御奉,双俨。双俨是已故去的皇贵太妃的侄子,曾以医术侍奉镇国帝姬,在江湖上负有「神医」的美誉;然而在镇国帝姬仙逝不久後他便辞去尚药御奉一职,转去谋取司天监一职。
师墨如对这位老师也是很好奇,这个老师明明不过而立之年,面容年轻俊朗、品貌非凡,却是顶着满头白发,端的有点怪异;但每次见老师,师墨如都说不出怪异这个词。她每次看着老师高大伟岸的身影,如雪似绢的白发,都会想到在诗书上读到的句子「自言非神亦非仙,鹤发童颜古无比。」
咏屏帝姬的仪仗到了司天台时还未见到双俨,同僚说他出去观星台那里不知做什麽。师墨如也淡定,就先跟其他两位司天监和五位司天少监先说着十二日後的祭天事宜。
大约是说了场地时辰後,一位司天监战战兢兢地启禀道──
「禀帝姬,前些日子双大人说算出了祭天之日虽是『萧韶就成,凤凰来仪』,但有『鸟焚其巢』之兆。恐怕是......」
听司天监之言,咏屏铆紧了眉头,面色凝重,「老师教过,此为大凶之兆。可有化解之法?」
司天监答道,「双大人有言说,此次原本挑好的跳祭神舞的神女的八字与德隆阏氏的八字相冲相撞兼刑克;大约是与此事有关。」
师墨如抿紧了嘴唇,她知道神女不是好找的,这就跟父皇举行选秀找到真的合心合意的女人一样有难度。十二日的时间,真的不够日子去另找一个神女。
帝姬一筹莫展,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作为一个学生,还不如亲自上观星台请教老师罢了。
观星台上坐着一个白发仙人,玉树临风、器宇不凡;端的是掷果潘郎。他炯炯有神的双目盯着尚有阳光的天空看的出神,连师墨如上来了都未察觉。
「学生问老师的安。」师墨如莞尔而笑,一扫方才的忧郁。她总有信心,老师能解决她所困扰的问题;单是看着老师卓越俊逸的风姿,她就已经放心托胆了。
双俨听得这林籁泉韵就知道会是自己的小徒弟来了,他从座上下来跪拜,动作间恍若有仙气流动,霞姿月韵。他口中称道:「微臣不知咏屏帝姬大驾,有失远迎,望殿下饶恕失礼之罪。」
师墨如免了双俨的礼,喜眉笑眼地对他道:「老师何话,咏屏是帝姬却亦是老师的学生。老师不要怪罪咏屏失了礼数才是。」恍然间,她的眉头皱了皱,又道:「说来,咏屏此行是为了那『鸟焚其巢』之兆,可是神女八字不祥的问题?」
双俨羽睫倾颤,平静道:「回殿下,神女的八字倒不成问题,现下只需一个姻亲便可将所有不祥尽数化解。」
师墨如不解道:「姻亲?我南国本就与蒙族有姻亲,难道是......」
双俨点点头肯定了自己徒弟内心的猜想:「殿下聪颖,想必知道了德隆阏氏为致远王子求亲南国一事。」
想起昨日父皇召见时便说了这回事的师墨如脸色凝重起来,她还记得父皇那个左右为难的神情,但她猜不出父皇的心思。
师墨如道:「咏屏知道父皇曾要老师您算出宫中何人可和亲,老师可算出了什麽?」
双俨的眼睛是一双桃花目,形状狭长;本是美艳有情却被咏屏这一句话愣是逼成了惊弓之鸟。他彷佛很害怕咏屏问这个问题,但是他很快就压制好了自己,毕恭毕敬地道:「回殿下的话,微臣算出适合和亲的人是昭璃帝姬殿下。再有是,和亲的若不是昭璃帝姬也可,总之有一段姻亲即可。」
师墨如刹那哑口无言。她有想过许多人选,她的皇叔们皇姑们的女儿,但是她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妹妹,丽嫔母妃的独女──昭璃帝姬师墨莞。这还不是要命的,重点是昭璃帝姬不过六岁稚龄,要说和亲,岂不是定得是娃娃亲?!
师墨如看着双眼,一本正经;而双俨的第二次点头再次肯定了她的想法──
即便是娃娃亲,那也是一门和亲。
这个说法无可厚非,只是有点不近人情。
「殿下莫忧,相信陛下英明,自有圣裁。」
师墨如的目光飘到另一处,只是无言地叹息。她尚记得从皇陵回来的路上有一段时间休息,致远拉着她去看马,跟她说草原的马有多膘肥体壮,草原的风光如何如诗如画;她还记那日夕阳的光照在致远的头发上,他的发丝闪光如金丝,辫子流光溢彩,恍若天间太子;他对她笑道:
「咏屏!草原比这儿自由自在百倍,你可愿随我到草原去?」
孩童之间的要求总是直白爽利,却是让无数人为之羡艳不已。
咏屏当时确实有动那麽一点心思要去草原,但很快她就知道她不能去。她是一国帝姬,她的人生从来都不是自己说了算。她笑着婉拒,却又好似是在哭泣,她说:「谢表兄好意,只是咏屏长居深宫,配不起草原的自在。」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那句话说的小声,小声到致远听不清。她总是为自己留那麽一点希冀,却不知道人家完全不给她留希望。
双俨的瞳色偏淡,在星星点点的阳光下瞳仁清晰可见。他温和地看着师墨如五彩纷呈的脸色,眉目间不自觉被传染着带上一丝浅笑;他知道咏屏的心思,却不道破,反而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
「咏屏殿下,待您及笄之时,微臣给您起一个字吧。」
师墨如方才想结束掉这沉默僵局,倒是被双俨抢先一步一句话把她给唬得一愣一愣的。自古以来,人有名有姓有字有号,姓名随父母,恩施赠予字,雅号可自立;男子成人之时便可有字,女子亦是;但由於女子日後嫁夫随夫,所以女子之中有字者不在多数,有字的多是书香门第,豪门世家的女儿或是才华横溢、名誉天下的女子。显而易见,字,除了是一个身份亦是一个认同,诸如认同才华,认同人品......
因此纵使是帝姬,有字的也不是多数的。双俨说要给她起一个字,此举令她受宠若惊。她没反应过来问为什麽,只是将一双瑞凤眼瞪得老大地瞪着双俨,似乎是无言地确认着老师说的不是一时的戏言。
「老师您......您所言当真?」
双俨看着她膛目结舌的模样瞬间哑然失笑,自己的小徒弟真是太可爱了,遂道:「自然当真,微臣不敢欺瞒殿下。」
十二日後,祭天仪式正式举行。
神女穿着白练奉神裙於祭坛当中翩翩起舞,舞姿庄重美丽,恍若九天玄女下凡;祭坛边,香烟嫋嫋,祥瑞平静,直上云霄。
双俨披散白发,於祭坛边执寒剑念念有词,祭坛周遭挂起的祈福彩练的颜色随着他的咒语而变得更为鲜艳;符咒起火,烧出一团一团祥和的青烟。
师墨如在下首看着祭天仪式,不时地将目光瞥向父皇。她在看,看父皇会如何决定和亲一事。她甚至有那麽一丝妄想──希望父皇选中的是她。
祭天的仪式在双俨收剑後结束,然後是皇帝例行的宴会,文武百官在下首喝酒吃菜,先皇子女在中段开怀畅饮,当今皇室於最上首把酒言欢。
席间,德隆阏氏又向珉熙帝提出和亲一事,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师墨如。
「皇帝,前些日皇姐与你提过致远的和亲之事。你可考虑的如何?」
「说起和亲,孤王慎重考虑过,是个普天同庆的好事。」珉熙帝的语气十分平静,镇定自若,「只是孤王寻司天监算过咏屏的八字,发现她的八字与贤侄的八字相冲相撞,遂欲安排另外一个人选给皇姐。」
德隆阏氏闻言神色有些许恼怒,「皇弟,孩子们的八字合不合,皇姐的巫官也有在算。」
点到即止。珉熙帝已经知道自己的皇姐将自己的这点把戏给看穿了,但他不惊不怕,反倒是哀郁起来:「皇姐,弟弟知道您想要咏屏和亲;只是这孩子与长乐一向相依为命,她们又是小颜生前最牵挂的;孤王不想让她们天各一方。再说了,弟弟送女儿没问题,只是万一这八字克了贤侄,可是万般罪孽呀!」
德隆阏氏白了他一眼,心想若不是镇国帝姬所重视,今日师墨如就算克死他一千个侄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给送出去;德隆阏氏自知讨咏屏是无望的,也不恼了,她只是端正了坐姿,悄声道:「若不是咏屏,皇姐也想看看你打算给什麽女孩子给皇姐。皇姐一生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天生晕血,成不了大器;单于最是看重致远,只不过单于不止是有致远这一个儿子。」
闻皇姐话中有话,珉熙帝遂道:「皇姐的意思是?」
德隆阏氏加倍地压低了声音:「若要致远顺利登上单于王座,本宫需要来自南国的力量。只要是来自南国皇室的血脉为致远的王子妃,将来的事只会是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