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一行,舟车劳碌。皇帝回宫后,司天监上奏十二日之後才会是祭天的吉日。寻常帝姬归宁不能待那麽久,但德隆阏氏是长帝姬,加之孤寒单于这麽多年来与她恩爱不变,情深不移,即便是当即修书一封,告知单于回门的时间要加长也不是什麽大事。
回到宫廷内,德隆阏氏特特地留在了皇帝的紫光殿,说是姐弟许久不见要深夜话长。
珉熙帝也不拦着,只是吩咐下去准备宵夜等。
珉熙帝今年才不过三十来岁,却是长年不得安寝,以至於面容已是而立之年的模样。他对着德隆阏氏,彷佛又是昔日那个柔和的太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孪生姐姐,生怕做错了什麽似的。
两人一直无言,是德隆阏氏首先挑开了话题苦笑道:「三十多年未见,手足也是亲疏立见。当年你我无话不谈,本宫未曾想,你我一场姐弟居然也有无言的时候。」
珉熙帝叹了口气,烛光映着他瘦削的脸庞,仍旧英明神武的面容露出三分不堪的疲惫,他道:「皇姐,并非孤王与您生分,只是提起了小颜的事。一时不得释怀罢了。」
德隆阏氏的目光有几分暗淡了,她尚记得未出嫁前那两个乖巧在她面前讨喜的小皇弟小皇妹,他们相处时间虽短,但那两个孩子却给了她皇家里可遇不可求的真心,除了他们与自己的孪生弟弟,她临仙几乎在皇宫里再找不到真心待她的手足。
此次归宁,她原有意要去看看这两个皇弟皇妹,她甚至备好了送给他们的礼品,但没有想到的收到的却是他们的噩耗。
「人死不能复生,是皇姐失态了。」德隆阏氏摇摇头,叹了好大一口气;「倒是你那个女儿,长得可像小颜那丫头了。想必小颜在她身上放的心机不少。」
提到女儿,珉熙帝的神色变得十分欣慰,他笑道:「是,小颜当年坚持要教导墨如,诗书礼仪,闺门之矩,都是她一手教给墨如的。也是小颜归天後,墨如才回到翰墨轩与其他弟妹一起学习。」
「果真是聪明伶俐,只是本宫尚有一事不懂,为何你将女儿交给长乐养育?按理说,该是交给你後宫的妃嫔的啊。」德隆阏氏道。
「啊......这是小颜说下的,希望由长乐抚养墨如,孤王便顺她的意思,也没想过要将墨如送给孤王那位妃嫔抚养。想想,给长乐也是好的,省得她每日胡思乱想。」珉熙帝解释道,他也在避讳提起咏屏的生母。从咏屏出生的那一天,她的生母就注定了在宫里是个忌讳。
他说将咏屏给长乐抚养是为了让长乐将心放宽,不如说他是不愿逆了皇妹生前的意思比较好。
德隆阏氏愣了愣,她敏锐地捕捉到弟弟眼中不明不白的情愫,她暗自打了个冷战,小心谨慎地问出口:「皇弟,你对於小颜的话似乎有过分的重视。」
珉熙帝没听出德隆阏氏字眼间的试探,他几乎是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无论是她还是珉言,都是为了南国付出了性命,孤王听从他们一两句话,难道过分了吗?」
看着这样的弟弟,德隆阏氏不敢绕着这个话题问下去了。她知道这个弟弟和自己一样是个性情中人,说要忘记别人给予的恩惠,真是比登天还难。
德隆阏氏扯开了话题道:「如皇弟所见,本宫的二儿子致远,年岁十五,虽不是人中龙凤,但也是玉树临风,加之那率真性情。日前这孩子与本宫说过,说是颇喜欢咏屏,本宫今日就跟皇弟你探个口风,可舍得将女儿许配给致远?」
珉熙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盯着自己的姐姐,他这回可是要头疼了。嫁女儿是天底下所有父亲都头疼的事。
他随口打发了德隆阏氏回去休息後,他开始陷入前所未有的沉思──他险些没意识到,自己的大女儿已经是十二岁的金钗年华,是个好时候去定亲了。然而──他却不甚愿意去给女儿提定亲这回事。
夜灯烛火下,珉熙帝眉头深锁,注定了今晚的一夜无眠。
本是为了一趟祭祖,众人也是疲惫不堪,然而总有那麽一两个娃娃,纵使疲惫不堪,也不能做过分的休息。从皇陵回来的第二日晌午时分,致远原是要到长乐帝姬的怀宁殿去找师墨如去郊外马场骑马的,但到了宫门前被几个丫鬟挡了下来,说帝姬在练习「冰上步」,请皇子稍等她们将为他通传一声。
冰上步是南国帝姬的必修课,顾名思义即是在冰上练习的步法。怀宁殿的花厅正放着一张三角架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块长约两米凹凸不平的冰块,咏屏头顶着三本书外加一碗满溢的清水,双手以右手上左手下的姿势交握在腰间,赤足踩在冰块上,一步一步按照教养嬷嬷的口令向前走──
「好,殿下请稳住,抬头挺胸。」
「殿下的腰请再柔软一些,不要如此僵硬......对的,稍微有一点摆动......殿下做的极好。
「女子走路应是分花拂柳、步步生莲,如百花尽态极妍,如杨柳顾盼多姿。殿下的眼睛请看前方,对的......殿下当心!」
师墨如总是惊异为何自己的父皇总是能招来这麽不为人道的冰面给自己联系步法。听母亲长乐帝姬说她当年练习用的冰块是经由打磨过後,十分平滑,虽也有站不稳的时候,但毕竟是一马平川,走起来也不辛苦。至於这不平深滑的冰块,先不说滑得要死人,就在这凹凸不平的情况下还要顾及仪态保证头上的那碗水不溢出半分就是一个大难题。
双脚冻得有些麻木,师墨如庆幸着这是盛夏时节,在隆冬时练习这冰上步可是要人命的玩意儿;即使是帝姬的必修课,她也很想逃掉。
长乐帝姬在一旁坐着看师墨如练习,有宫女在旁给她摇扇子。她今日画着时兴的桃花妆,弯眉微垂,双颊绯红,草草挽了一个灵蛇髻,配着一身月白绢丝用湘绣绣着桂花的襦裙,令她看起来年轻可爱,不复前两日那般阴沉老气。
长乐帝姬师珉玉本是只有二十四岁的花信年华,皇家子女就算是早熟也应该是活力无限,但是熟悉她的宫人都知道最近这几年她的生气以川江归海的速度迅速流失,旁的不清楚的人还道是长乐帝姬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她要不是手下抚养着咏屏帝姬,她只怕已是行屍走肉。
放下手中的茶盏,有两个穿着不同品级服饰的宫女疾步走进花厅,都在她身旁低语说了几句後垂首立在一旁等待她的回覆。
其中一个宫女是怀宁殿的,进来通报致远王子在外等候的事;另一个是德妃宫里的,说是今年的凌霄花开得好看,特邀长乐帝姬一叙。这德妃的邀请刚进耳朵便见长乐帝姬的目光刹那间闪过一丝厌恶。她有些生气地将茶盏重重地放回桌子上,抬头对在冰面上行得有些摇晃的女儿说:「墨如,练了一天了,先下来休息休息吧。」
师墨如缓缓移动目光看向长乐帝姬,眉毛弯弯,乖巧地应了一声好,便有在旁伺候的两个嬷嬷七手八脚地将踩凳摆上,将她扶了下来,扶到早就预备好驱寒药汤的浴盆前坐下;两个嬷嬷也紧跟着蹲下,先为她按摩脚底,再给她用上药浴驱寒。
「母亲,何事忧心呢?」见长乐帝姬眉头深锁的模样,师墨如不禁出口关心道。
长乐帝姬摇摇头,强颜欢笑道:「无碍,致远现在在宫外候着说要带你去马场策马。你想着时间要去司天监那儿找你老师安排祭天事宜。玩後,你记得差人送他回去,人家是客,不得怠慢。」
长乐帝姬养了咏屏那麽多年,她知道咏屏是个自觉的性子不用自己的叮嘱,但她还是忍不住唠叨两句,幸得咏屏不是个急躁的性子,每每都是耐心地将母亲的话听进去。
长乐帝姬不愿说那深锁眉头的缘故,师墨如也不会多问,只道是走前窝心地给了自己这位养母一个大大的拥抱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走出怀宁殿,师墨如轻易便可看见自己那一身紫貂皮胡服的表兄站在阳光底下。金黄色的光将他的身子拉得修长,师墨如看他时,他正好闭目将整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中,玉琢似的容颜就跟师墨如在诗上念的「眉似远山,唇若涂朱。」那般美如冠玉。
似乎是被致远那股子爽朗所影响,从来走路都是莲步轻移的咏屏帝姬今日居然快步地跑下了台阶,兔子般地跳脱到致远面前,「致远表兄!」
这一幕算是惊诧了所有随行的宫女,她们个个瞠目结舌地看着昔时规矩得死板的帝姬如今竟是如脱兔一般,不禁佩服致远王子的影响力。
致远倒是觉得咏屏这个样子正常得很,终於是有点十二岁娃娃的模样。他笑着看着师墨如弯如月牙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几乎是宠溺:「表妹,今日阳光灿烂,正适合郊外策马,我便来带你去。」
咏屏掩唇一笑道:「表兄,你人生地不熟的,还不是咏屏带你去。」她想了想又提议道,「不如去叫上墨华,他们兄弟两倒是会策马,免得表兄你对着咏屏的笨拙而无聊。」
致远想了许久才想起师墨如口中的墨华是德妃的一对孪生皇子的其中之一。不怪他,他只在回门晚宴和皇陵一行之中见过那一对皇子,只记得那是两个漂亮得过分的少年,怎麽的也是不熟。
师墨如终究还是到了德妃宫里将正在埋头背四书的兄弟两叫了出来一起往马场去策马。
师墨华呼扇着蝶翼一般的睫毛,目光始终跟着师墨如转,他问道:「大皇姐,今日是何事高兴如此?」
「并没有,只是表兄教皇姐骑马。皇姐怕自己愚钝,便叫你们出来一起玩耍。本是表亲,也不必生疏如此。」师墨如笑道。
师墨华暗道这皇姐是天生的掌控者,她连一个小小的表亲玩乐都能弄成是招呼客人宾至如归一样,也不知这是聪明还是愚钝。
师墨华默默扯了一下师墨如的衣袖,小声道:「大皇姐,墨华不喜欢......」
师墨如还未听得清楚师墨华说什麽不喜欢,忽觉自己脚下一空,原是被致远拦腰抱到了马上。
那马儿是雪白的小马驹,鬃毛柔顺,目光炯炯,四肢健壮;若好生养着,时日一长,会是难得一见的好马。但师墨如如今没办法欣赏这一点,即使她面上古井无波,但她的心底已经开始发虚了──这马怎麽那麽高啊!
致远在下面牵着缰绳,抬手抚慰了一下小马驹,对师墨如宽慰道:「没事,咏屏你别怕,我先牵着它给你兜一圈,慢慢你再自己溜。」
师墨华无视师墨风在一旁兴奋挑马的状态,略显阴沉地道:「致远表哥这麽突如其来抱大皇姐上马,大皇姐当然会惧怕。」
致远实心眼性子,一时没有想出师墨华的意思就被师墨华抢了缰绳去,後者还淡淡道:「表哥是客,怎麽能让你做牵马的苦活儿。」
师墨华说话是不太留情面,师墨如忙道:「墨华说的极是,表兄快去和墨风一起挑马吧!墨风也是爽直性子,你们必定玩得来。」
致远看看师墨华,他在这小子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友好;他又看看师墨如,见表妹一副劝慰的样子道:「墨华会牵马的,表兄放心。」,他闻言便放下心来,加入了墨风的挑马行列。
师墨如在马上本就害怕,如今还得分出心思去给致远和师墨华解围,更是脸色煞白,只祈祷待会儿马不要把自己摔下来就好了。
师墨华的脸色在看到致远走了以後方才放松下来,看着自己那惊恐的皇姐,默默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道「皇姐先缓缓罢,不急。」
师墨如没时间计较师墨华那如六月天一般千变万化的态度,她如今就差没伏在马背上虚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