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个艳阳天,风过微凉,天地之中已经有了秋日的气息。
珉熙帝遣开了服侍的人独自在镇乾殿办公,方想轻松一下用一碗核桃露时,只见有个宫人静步走来,俯身在他面前跪下,道:
「陛下恕罪,臣有急事禀报。」
那是他的暗卫,他派去盯着後宫的暗卫之一。
珉熙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大帝姬今日上书房上了一半便去刑部找司天监双俨大人,说是求知若渴,有不解急於请教,侍卫阻拦时连令牌都拿出来了。陛下,可要拦着?」
珉熙帝愣了愣,但转旋露出了笑容,「不必,由着她去。」
他知道他的女儿够聪明,八成是从自己这儿听到了什麽风声才要去天牢的。只是可惜这孩子还尚小,想东西也没有多周全:这求知欲强的由头放寻常百姓家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放皇家来说,谁会有这麽单纯的心思?加之擅闯天牢是大罪,师墨如素来守规矩,又岂会不知,还为着一个难题就不惜拿着令牌擅闯天牢?
果真还是个小孩子。
珉熙帝不拦她,一方面懒得拦,一方面也如双俨一般想看看这孩子的手段究竟有几斤几两。
因为皇帝的默许,师墨如在天牢留了下来审讯犯人也没有人去阻拦,只是心思尚未长成的小帝姬还未知道自己的父皇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行动,她还在为着那初次见面的皇叔而烦恼呢。
「那麽,皇叔怕死吗?」
师珉怀,她的四皇叔,摇摇头,心底叹了口气,回答道:「世上人人都怕死,但大限来时,无人能拦。」
师墨如又问:「难道皇叔您甘愿赴死吗?」
「这世上啊,可没有甘不甘愿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天明?」师珉怀的声音愈发平静。
「你......」
这打太极打得师墨如哭笑不得。这皇叔似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又好像都回答了。
她可从未见过说话如此拐弯的人呐。
长居深宫的金钗之年的小丫头,怎麽能跟半生斗心的叔叔辈的男子斗得下去?这三句话已经够她黔驴技穷的了。师珉怀看到了师墨如脸上迟疑的神色便知道她词穷了,微微一笑,道:
「让我来猜猜,殿下今日来,可不会只是想和我探讨一下我怕不怕死想不想死吧?估摸着,殿下莫非想救我一命不成?」
他突然的坦白直接可把师墨如吓了一跳,小脑瓜子像被锤子砸了两下有点晕晕沉沉的,半晌才道:「怎麽会要救你一命?你可是朝廷要犯,逼死两位皇亲,我怎会饶了你?」
「帝姬的话可是错了。我的确逼死过皇亲,但只怕不止那两位呢。有多人人在我手中无声无息就死去了,但能让当今皇上记住的也就只有那两位。」师珉怀言之凿凿,口气轻松得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罪行。他转而有些许轻蔑地对师墨如说:「小帝姬,你还是太年轻,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你了。」
师墨如冷笑两声,「天方夜谭!你的罪行足以将你碎屍万段。我又怎麽会去救一个千刀万剐的恶人?」
师珉怀也不急,淡定得入定一般,「可偏偏你就是想救这个恶贯满盈的叔叔。」
「皇叔莫非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咏屏想什麽你都能知道?」师墨如垮了嘴角,尽量忍住不声色俱厉──她的修养还不允许如此。
师珉怀云淡风轻,「小帝姬,我虽是老骥伏枥但要看穿你的心思还是易如反掌的。」
「你......!」师墨如欲哭无泪。拐弯抹角斗不过他,连快人快语也被他压着。自小被夸聪明伶俐的金尊玉养的师咏屏都快哭出来了。
十二年的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自己跟别人如此巨大的差别。她若是心理承受力差点的都要被击垮了。
见师墨如脸色不虞,伶嬷嬷赶忙上前宽慰着。师墨如不是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只是她一时未能接受罢了──毕竟是自小被夸大的孩子。
「殿下忍一忍,此人您可是要留着用的呀。」伶嬷嬷好言劝慰道,一边也给师墨如提个醒:别生气,这人可是她自己说要留着用的。
师珉怀看着伶嬷嬷如同母亲一般的慈爱神情,桀桀地笑着道:「这嬷嬷当得可真像你的母亲呢!」
「王爷请慎言!」
自从到了提牢厅以後,这已经是师珉怀第二次提到「母亲」这两个字了,伶嬷嬷的神情太过惊恐了,令师墨如也不得不抬头投以疑问的目光。
伶嬷嬷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帝姬的母亲身份尊贵,怎麽能让奴婢与她相提并论。」
师墨如听了这番话,也知道伶嬷嬷目前还是不会说关於她母亲的半点消息的了。她也不逼问,反正,来日方长,她要问也不急於一时。
师珉怀见师墨如重新冷静下来,不知不觉倒看着这个小帝姬可爱的紧,让他不禁想起当年初初开蒙的师珉玉──他的亲妹妹,那个在一群辨日炎凉早慧早熟的兄弟姐妹里仍旧童心未泯的长乐帝姬。
也不知这麽多年之後,现如今他的妹妹还是否金相玉质天真烂漫?
想到师珉玉,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禁想再为难为难这个倍受自己皇兄宠爱与期待的小帝姬到底有几斤几两。
「小帝姬,我有一事相问,不知可否解惑?」
师墨如喘过气,似是受打击过度,勉勉强强地答道:「皇叔尽管发问便是。」
师珉怀於是问道:「你可知道,一位人人称道的帝姬要做什麽?」
师墨如眼珠子一转,道:「帝姬自是要尽帝姬的责任。」
师珉怀含笑点头:「小帝姬还挺会省功夫的,那你倒是具体说说,何为帝姬的责任?」
帝姬的责任。
这个词给师墨如的感觉就是熟悉到姥姥家了──粗俗点的说法。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弧度,几乎是脱口而出:「自是要明白何谓君臣何谓父子。不论恩宠优渥抑或失宠无势,皇嗣与帝皇从来都是先为君臣後为父子。」
这种大道理,她皇姑未去之前可是千叮万嘱教训过的,想来当年是忧心她会因独处深宫不得父亲喜爱而行差踏错。万万没想到,她集万千宠爱於一身,是皇帝心尖上的红人。
师珉怀一点都没有意外师墨如的答话,与师墨如一般,他对这个答案也是耳熟能详。
「这话谁教你的?」师珉怀问道。
师墨如道:「自是珉字辈里最聪慧的帝姬教的。」
师珉怀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哼!的亏她被你誉为最聪慧的帝姬,到头来落得个自绝後路的结局,倒还不如似长乐一般单纯过一辈子。」
师墨如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意味,不由得低头无言。那是她的姑姑,她不可大不敬。
「罢了,」师珉怀叹了口气,道:「人都亡故了,我也不欲多加赘述。小帝姬要做什麽,我尽力配合就是了。」看在你是师珉颜教出来的份上──师珉怀藏起了这句话。
终於得到了这句话的师墨如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师珉怀歪在一旁的腿,想起他方才的百般刁难,便故意地悻悻地叹了口气:「皇叔你这双腿俱断的可让侄女怎麽救啊......再有,皇叔日夜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牢房,不知是否要侄女养老呢?」
师珉怀冷静地看着她,他是看出来了:这小丫头到底还是有脑子的,就怕救出来的是个废物。他心想:这师珉熙养出来的、师珉颜教出来的女儿真是物尽其用,大约是听说了自己当年的心狠手辣的手段才想着要收为己用吧;与其让珉熙帝纠结要不要赦免自己,还不如投靠这个皇帝爱女;另外自己一个带罪之人,若是死刑下来倒也罢了,但就算最终大赦天下要放他出去他也是死路一条──
他如今可是臭名昭着,他都不敢想像若是自己被赦免无罪了,该有多少人在外头等着在朗朗乾坤之下将他打死,那可不是一刀砍头的痛苦了!光是他弄死睿王已是罪不容诛,不知死活的他还弄死了镇国帝姬──他可不相信举国上下会有好心人放他一条生路。如今看来,要想活命也只有跟着小帝姬走这一条路了。
心思早已转了好几圈,但师珉怀出口的语气却有点戏虐,彷佛他从未担心过一般:「小帝姬,我虽是半身不遂,但幸好不是上半身。」言下之意我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你救我倒不会有很大损失。
师墨如浅笑:这皇叔终於态度端正了好好说话了,很好。她绕得累啊!
天牢一行让师墨如筋疲力尽,她不得不将手头的犯人都审查一遍,以免被人听去了风声说她与师珉怀单独会面。便是如今她贵为帝姬,跟叛国犯人扯上了关系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可以撇乾净的。
回到盈欢阁,伶嬷嬷悉心地为她宽衣沐浴。敬妃也不问她去了哪里,只是叫人备好了汤浴给帝姬送去。敬妃是个明白人,这帝姬大约每日都会去镇乾殿与皇帝议事,後宫不得干政,她免得祸从口出惹事生非,加之,这帝姬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她关心也没必要太关心。
水温正好,师墨如整个身子浸在其中差点都要睡着了。伶嬷嬷用瓢舀水给她洗身子,下手力道正好,游刃有余,看着师墨如尚不足量的肩膀,不禁道:「殿下如今有了瑾王,日後可不必太过劳累了。」
师墨如闻言粲然一笑,并未挣开双眼:「也盼着如此......只是......总觉得风雨欲来啊。」
她知道,皇帝封后的决定说白了就是被逼的。德妃家世越坐越大,如今封后更是犹如日中天,炙手可热。她心眼还没鬼到能探清父皇的计划,但总觉得不会是好事。
想起方才一回宫,太后那边就传来了懿旨,说是为着封后的喜事,民间添了不少新奇好玩的聚会,让她明後两日带着师墨风和师墨华出去转转。太后也明知道她不是喜欢出去转悠的人,还下了「死命令」,说祖宗教训:不识江湖的皇嗣成不了大事;硬是要她带着两位弟弟出去一趟。
太后如此急切地要她出宫去,想必有什麽目的吧?她不论如何,都要探个究竟,就算太后要埋什麽钉子,她也早知道的好。
师墨如自知自己有惫懒的毛病,想起上次跟致远出宫差点因为那街上鱼龙混杂的气味而呕吐的情况就哭笑不得。她似乎适合生长在金屋银屋的宫殿里,这与历代外向乐於接触江湖的南国皇族截然不同。
沐浴完後,师墨如看了看外头月色尚好,便让伶嬷嬷去给师墨风和师墨华带个话,说奉太后慈谕,後日便出宫微服私巡。
伶嬷嬷大惊失色:「殿下,您可不适应外头那环境呀!这方才大病初癒,何苦如此劳动自个儿呢?」
师墨如摆摆手笑道:「无妨,既是皇祖母的慈谕,孙女便要听从。百行孝为先,咏屏不敢忘古训,身子不适又算得了什麽。」
话说师珉怀被重新押回牢房後正是牢房的用饭时间。他坐在牢房的角落,看着狱卒低头将一碗粥,一盘馊味的青菜放进来,看了两眼,突然笑了:「雪暗,你天生就是做狱卒的;当年你受师珉颜之命卧在北国天牢做狱卒,没想到到了这个小帝姬手里,她还是让你潜伏在天牢;真该感谢师珉熙没见过你们。」
名为雪暗的狱卒闻言也不讶异,只是轻轻地点头:「瑾王还是洞察敏锐,便是只见过鄙人一眼,您还是能认出鄙人来。」
雪暗从属缪寰──师珉颜自立的影卫,同大多数人一样,他是师珉颜从江湖上寻来的能人,也是为数不多,从南北大战中生存下来的缪寰人。当年他於北国大牢卧底五年,最终成功与睿王里应外合,致使北国要塞失守。
雪暗的容貌是属於放进人海就淹没了的类型,这张脸只剩下一副细眉圆眼,双颊润厚有点小可人,其余的算得上周正却没有让人能特特记住的出处。当初师珉颜放他卧底多回也是因为觉得他的样子并不会令人有任何深刻的印象。雪暗不曾想过师珉怀会认出他来,但凭着师珉怀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多多少少也做好了要被认出来的心理准备了。
师珉怀细细地端详了他两眼,道,「呵呵,你和伶伶倒是还是以前的模样,瞧本王,即便正值盛年也是风烛残年的样子。唉......也不知道你们缪寰的残兵还剩下几个,师珉颜又留了几个给小帝姬呢?」
雪暗低头,眼神晦暗不明,「缪寰早就随着镇国帝姬死去了,现下我等只是奉镇国帝姬遗命照看帮助咏屏帝姬的暗卫。」
他顿了顿,又道:「瑾王,虽然鄙人恨不得将您五马分屍,但碍於咏屏殿下的命令:鄙人将会帮助您越狱,请您宽心。」
师珉怀付之一笑,端起那碗稀如水的粥大口喝下。
缪寰的丹心碧血可昭日月,若不是师珉颜临终遗命,他们不可能为一个十二岁的小帝姬所用;而方才他看雪暗那态度,虽是对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愤懑不平,但却是尽忠地遵守着小帝姬的命令。这想来小帝姬也是有手段的人,否则短短时日,要让缪寰的残兵如此心服口服地遵守她的命令,就算是有镇国帝姬的遗命也不可得。
师珉怀念及,不禁轻轻摇摇头。若是十二岁的小孩子就有这般手段,岂不是又一个师珉颜了吗?他知道他那个早亡的妹妹,慧灵齐天却身体孱弱,锦心绣口但过於执着。求不得,放不下;最终落得个疯死的下场。虽说她在世时,曾与其兄师珉言平定天下,又为珉熙帝带来一个永昌盛世;论起来可谓是功德无量,然她那性子与视爱如命的执念却也让她与她身边的人吃了不少苦头。
南国有一个前无古人的师珉颜已经够了,再来一个,那就说不准是福还是祸。
师珉怀这般想着: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若是小帝姬又聪慧至此,那只怕又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