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不以为意,继续沉浸在自己思考的欢乐里,或者说是主考官的情调里,接着说,刚才的问题基本上都是自然方面的,现在,我再出一点人文的。我想,小伙子,你应该能说出三篇与梅花有关的作品吧?
三篇?我问道。
心想:要说确切地说出倒不一定,不过三篇大概也难不到我。
我动一下脑筋,最先想到的是小时候学过的王安石的《梅花》。想到它,倒不是因为学得早、记得清,而是因为王安石这个人,也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物,可以说骨气奇高,毛病特多。晚年政治失意,退居金陵,这首《梅花》,应该是他诗风由外放转向内敛的一个标志。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这个人,不喜欢洗澡,不善与人交往,心胸有几分狭窄,却能写出《梅花》这样绝俗的诗篇,实在难得。特别是他成名前与祖无择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
另外想到的是有“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他那首《山园小梅》背不完全,不过能记住里面的名句,不知能不能蒙混过去。之所以想到他,也是因为他曾经漫游江淮大地,可以肯定地说,金陵少不了他的足迹。而他后来竟然种梅养鹤成癖,一生不娶,被人称为“梅妻鹤子”,倒是可以算作世间一个奇葩。据说,他眼中的梅花含波带情,他笔下的梅花更是引人入胜,不知真假,只是记得他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后来词人姜夔用他的这两句诗创作出《暗香》、《疏影》两支乐曲,成为咏梅绝唱。至今孤山的放鹤亭、西湖的“孤山赏梅”一景,就是他的遗迹,这应该算是后人对他的一种纪念吧!另外,还想起了陆凯《赠范晔》这首诗,却又不知道里面赠的是不是梅花。这时被人一问,才发现平时所学所读,太过不求甚解,粗粗疏疏,支支离离,现在终于露了短,出了丑。
于是,说道,我试试吧。
第一篇,王安石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明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我只好像小学生一样地背诵道。
他听了,点头含笑;而她,不知为什么,表情复杂。
第二篇,陆凯的《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背完我又立刻心虚补充道,不过,这首诗里赠的是不是梅花我不太确定,我猜着试试的。如果不对我再重找。
叔叔面露惊讶的神色,转过脸问女儿说,应该是梅花吧,不过没想到你竟能背出这么冷僻的诗,真不简单。
他作回忆状的女儿这时表情略微舒展,点点头说,确实是梅花。书上说并不是“江南无所有”,而是只有这江南春天的一枝梅花,送到千里之外的西北陇头故人处,才能代表江南朋友的一腔热情厚谊。只是不知道,这千里之遥,马背相送,到了还有没有**。
她说完,冷冷地笑笑。
古人赠梅遥寄,你是今人求梅寄思。我想,我们也算是有一份古人的情怀呢。他说着笑起来,对女儿的回答极其满意。
我听了他们的话,不无歉意地说,我不是学文学的,知道的不确切。还有一篇,不说诗词行不行?
当然行。他轻松地说。
那可多了。我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顺口答道:龚自珍的《病梅馆记》,琼瑶的《梅花三弄》。
她听到琼瑶的名字,比她爸爸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好好好。他笑着说,算你轻松过关了。
我也笑了。
我想我可不轻松,没想到要一枝梅花还要死这么多脑细胞;早知如此,还不如……
不过——
她上前一步,清脆又有点顽皮地说,我也有一个附加题要出一出。
我这时候才看出她清澈的眼里透出逼人的光芒,不由得心底一沉,不知这位高人又要出什么题目折磨我。
好吧。我有些无奈地说,心想怎么能在一个女子面前威风扫地呢。
这回倒轮到爸爸对她责备了。他的神情说明了这点。
你能否说出跟梅花有关系的三个名人事迹,还要跟金陵有关?
梅花、名人、金陵。这个题目倒是够损的。我心想。刚才说过的陆凯,赠的应是吴地之梅,当然不能算金陵了,说过的王安石,再说多没有意思。我决定再想想,应当很多。我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路,路过的桥,桥下的水,水上的舟,舟上的人,人唱的歌,歌里的情,情里的思……
不过,此时她爸爸听后,见我沉思,倒是露出一丝笑意,像是终于有人把我难倒的样子。
幸亏我们曾一度游历,加上我平时喜欢对一些不起眼的绯闻轶事多有留意,不然,今天肯定要穷形尽相了。
好吧。我说。第一个,被誉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梅村,曾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为修建他的梅园到江南买梅。应该是现在的金陵吧,我们龙蟠盛产梅花,说不定他来的地方就是我们这里呢。
他俩点头含笑,算是通过。
第二个,据说和吴梅村一见钟情的秦淮名妓卞玉京,在清军入关后和她妹妹逃到吴地山塘,带的梅花比银两还多。我一鼓作气。
第三个嘛,就说林古度吧。他在明亡后,隐居南京,广植梅花,身边至死还带了一枚永历帝铜钱,时人称其“东南硕魁”。他的隐居地我曾经去过。
我自信满满地说完,像做完了一道必答题,神清气爽,倒比答他爸爸的题目显得从容。
他俩听后,也显得十分满意。
只是我为自己暴露了自己的浅薄而感到难为情,便说,对不起,我说的都是一些俗事,可能有侮梅花的高洁。
哪里哪里。他说,恰恰是这些人物事迹,更能表现出梅花的可爱呢。小伙子,你大有前途啊。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哪里能看出我的前途,只好客气地答道:叔叔过奖了。我只是——
我说不下去,想到自己的处境倒让我有些黯然神伤,心想不说也罢。
抬头不小心看到她,只见她表情有点特别。
你看你们两人,倒罗嗦什么,到现在还不去吃饭?小蟠才回来,有什么话就不能慢慢说?
这时走出一位气质很好的阿姨,看样子是他的妻子,她的妈妈,见我一个外人在,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向我歉意地点点头。
对不起阿姨,我说,都怪我耽误了你们吃饭的时间。
没什么。他此时倒崔起我来,像是在意耽误我的时间,急促地说,你剪吧,看好哪枝剪哪枝。
说完,又转向他的妻子说,你先去,我们马上就来。
阿姨又朝我点点头,便从大门边退了进去。
我又拿起剪刀,半悬着,说,叔叔,那我就剪了。
你看好哪枝剪哪枝。他又重复一遍,又补充道,如果不满意,我家院子里还多的是。
听他这样一说,我便小心翼翼地从十来厘米高的仿古城砖的围篱上跨进园子。里面泥土松软,我尽管很小心,还是在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不雅的大脚印。走到那枝腊梅前,我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它像一位娇羞的美人,微微倾斜的身子待人搀扶的样子,楚楚动人。想到他们还没有吃早饭,我便用左手托着它中部以下的地方,又把剪刀放在手下一丛花的下面。那花离下面大约还有十来厘米的距离,正好适合插在瓶子里。蓄足了力,还没有用劲,那花枝便应声倒在手心,声音脆得像她说话的声音,让我受宠若惊。
我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花枝,把剪刀放回风衣口袋。看到那腊梅的伤痕,不禁一阵心痛,忍不住低头用右手抓起一小把泥土,敷在梅树正在流血的伤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