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躺了多时,音乐和烟草的气味都浸入了身体。我站起来,看着屋里若有若无的气味,像一场浓烈得化不开去的秋雾一样,把屋里所有的器具都泡洗了一遍。中午时分在超市买来的那只塑料袋敞开大口,一只瓶子倒放着,露出瓶头,里面本是红红的液体,现在因为天晚而呈现出浓黑的颜色。我走过去,像冷落它多时一样地自责,将它从塑料袋里扶正,看了看,又抱出来,放在红色的大理石桌子上。想到去年用过的那只高脚透明玻璃杯,找了半天,却在床底的一堆臭鞋子中间发现了它。去年一只,今年潦倒。我看着杯上一身的臭气和灰尘,然后把它彻头彻尾地扔进水盆里。这才想起家里没有开酒器。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话,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红酒的锁必须要红酒的钥匙。人是不是也一样,所有的铃铛都必须当初那个系铃的人来解?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想了想,既然没有开酒器,我不妨换一把钥匙——用剪刀什么的试试,不用杯子,抱着对着瓶口海饮也不是不可以。想到剪刀,便决定从公司里拿一把,回来顺路剪枝腊梅。
音乐还在继续,我似乎有点饿了,但烟草的香味好像也有充饥的功能。不过抵挡一阵,让人越发觉得饥饿,我甚至听到体内发出的咕咕的叫声。我不由得仔细看了面前这只装了一升红色液体的大酒瓶。
几年来,我已经形成这种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习惯,坏习惯或好习惯,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要一番矜持,一度思考,是不是步履蹒跚思想僵化老态龙钟的前兆?
鬼才知道!
那红色的血液外面的标签上用金色的烫金大字写着酒的名字,在名字的左侧,是一个中国名牌认证的小小图标。右侧,写有两行斜体大字:新口感新品味。字体飘逸,幽幽绵绵。我喜欢后面这个词:品味,觉得这个词用得不错,一年一年,我似乎也在品味上有所改变。但瞬间,似乎又觉得这个品味是不是应该换成另一个词可能更好的一点:品位。
两个词有什么区别吗?区别可大了。我再次自问自答。
我更喜欢后面这个词:品位。
我以职业的感觉点点头,笑一笑。
继续看着酒瓶的下面,是净含量:1L。后面是:11%(V/V)。
心想这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酒的度数。
这个时候,CD里的音乐正播放着这么一句:我总是惧于表露自己的情感。是的,我是不是因为一直像面前这瓶酒一样,有着不温不火的度数,对某些
话某些情感体悟得不够深入,从而让我失去了深入表达的勇气?接着,很快,我就为这个可笑的推断摇了摇头。
近乎弯着身子,继续往瓶子的下面看,一行字写着地址:烟台威龙葡萄酒股分有限公司,再下面是一行拼音。后面醒目处是一个有名的演员要和我一起干杯的架势。我小声地咕哝一句:我的瓶还没有开呢。而右面便是一排认证原料酒精度糖度原汁含量执行标准保持期生产日期及批号地址电话等等。
我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拿出钥匙,我机车的钥匙,我要看一看我这把意外的钥匙能不能打开红酒这把锁?我先钥匙的前端,把红酒瓶头上深红色的外包装挑开,里面便是麻麻的紧紧的软木塞。我轻轻地从木塞的边缘开始挖,把那木塞一点一点地挖成碎末,倒出来,然后,再挑动另一侧大一些的木塞。一粒一粒、一块一块的小木屑,占了很大一块桌面。在最后的底部,我不得不小心,害怕掉到酒里面去。此时的我,像在酒瓶里做着一种叫烟壶的工艺。不过那是建设,而此时我是破坏。我走到水盆边,把瓶子倒过来,脸朝上,一点一点的拨着,只要最后那一层窗户纸般的木屑碎了,也一定是被红酒冲下来,而不至于混到酒里去。我为自己的这个创意感到高兴。我不像一个服装设计师,倒像一个生活设计师。我一边拨着一边评价自己。
果然,那红色的液体渐渐地带下碎木屑。在我最后奋力一拨之后,一大块木屑与液体顺流而下,我连忙用嘴接上,泥与沙,都在嘴里。我抿了一下嘴,把木屑过虑掉,剩下的酒,酸酸甜甜涩涩,我仰起脖子,像马叫一样仰起脖子把沙粒粒的液体咽下,凉彻心扉,似乎一团冰火。
酒的味道淹没了之前烟草的味道,像干涸的河床忽然来了一场大水,还不及全部吸收,水已经从河床上流过。我是说,我的嘴里,还有饥喝感,空空的,尽是酒的香甜味。这味道让我想起诗人余光中曾经写给林语堂的一首诗,诗名好像叫做《饮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隐约记得最后两节是这样的内容:
哦,哦,但是这一切都已经随着那个夏季枯萎。
哦,哦,数百里外,一百年前,他人的往事
除了微醉的我,还有谁知?还有谁
能追忆那一座墓里埋着采摘的手指?
她宁贴的爱抚早已消逝!
哦,哦,一切都逝了,只有我掌中的这只魔杯,
还盛着一世纪前异国的春晚和夏晨!
青紫色的僵尸早已腐朽,化成了草灰,
而遗下的血液仍如此鲜红,尚有余温
来染湿东方少年的嘴唇。哦,哦哦。
我觉得这两节诗有所指,像一个预言,在若干年后发生了效力。其中到底有多少秘密,我想就是最善于联想的诗人也未必能说得清。当然,我也不能。我回味着诗句,回味着嘴里酒的余香。我有一种想发笑的感觉,我晃晃手中的瓶子说:还有余温吗?还有余温吗?
瓶子不答。
天空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一个手指。我睁开顾城那双寻找光明的眼睛也找不到一颗星星。冬天,星星也觉得冷吧。外面的天已全部合上窗帘,它们享受起晚上的静谧。而我,也只得关了音乐,穿上公司生产的那件“我们的”牌风衣,草草地围上围巾,决定出门找些东西充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