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公司,我看一下手机的蓝色屏幕,已是八点四十二分,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
江南的冬晚,步行别有一番风味,如果,无雪,如果,无雨,如果,无风,当然最好;有疏星也没有关系,有弯月也完全可以;今晚无星无月,也没有关系。四周的山树林竹,高低明灭之间,远观近看,很像一幅铺展开来的水墨画,或浓或淡,风景处处,处处风景。一座城市,像一个大园林,大园林里又罩着无数个小园林,让人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只要你有欣赏风景的心情。
而作为历史上有名的六朝古都,繁华旧地,又有多少兴替故事,仿佛一砖一瓦、一花一叶、一虫一鸟,也能说个原委。置身其间,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穿越感。作为后人,于书籍、于故事、于传说间,徐俯急仰,都会与某一段因缘际会撞个满怀,让人不禁唏嘘。
你在公司混得不错嘛。过了传达室,她开始了评价。
我正从公司标牌下的小花坛收回目光,她的话与其说让我意外,倒不如说我的境况让她意外。
怎么?与你之前想象的有所不同?我说。
应该是吧。
那你之前想象我是什么样子呢?我问。
不好说,说不清。她踢着步子,干净、干脆地说道。反正有所不同。
我一直想,要说是成绩,也算个人的小小的成绩吧,放在大社会里,算不得什么?如果能纵向看的话,也是我们沾了前人的光,从古人那里吸取了营养,成就了自己的一点声名。我说。
我没有这种感觉,在这里生活二十来年了,仿佛就该这样,从小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她说。
实际上每天都不一样。我说着,从路边的绿篱上捡起一枚桐枝,捏在手中,把玩着。就像我们今天走过这条路,于路来说,于我们来说,已经成为历史。所以,我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轻轻的,至少心中有种敬畏感,就像这片叶子一样,有多少个曾经青翠的生命,旋即飘零,成一段历史。
你是不是想起吴梅村了?她笑着问。
我是想起我自己,所以,我珍惜自己的每一天,每一段情感。我一直想,我努力让自己活好了,别人才能活好。可是,我做得不够好。
她笑笑,说,谁又不是这样呢?谁又能说自己活得好呢?
至少你应该算吧。我笑道。读了一所名校,出生在名城,有一个殷实家庭,有什么不好?
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她感叹道。有些东西别人体会不了。
说得也对。就像你说我在公司混得好,实际上好不好只有我知道,别人看到的往往是表面现象。
是呀,有些人因此就为别人活,又有多少人是为自己活的呢?她感慨道。
这话用在吴梅村身上恰当不过了。我说道。
怎么讲?
他的一身看似功成名就,实际上时时处处留下的都是个人和历史的悲剧,很有代表性。我说。
是吗?
当然。我说。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悲剧,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悲剧。
你不学文科实在有点浪费了!她感慨道。
不,恰恰是不学文科,才能让我保持一段距离看待一些问题。我说。
你不想讲吴梅村了吗?她问。
问题是你想不想听?我说完,领她拐上通上涂岭的小道。路边的灯光立刻暗了下来,似乎也不再适合谈论刚才那么深奥的问题。
你还没有讲完了呢?
讲完?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这么多?她惊叹道。
不是这么多,而是怎么看?苏轼不是说远近高低各不同嘛,那关键是怎么看!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
谈到吴梅村,不能不说到卞玉京,也算个奇女子。
什么叫也算?她不解地说。
因为秦淮八艳里面个个命运坎坷,而她与陈圆圆最具代表性。我说,说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自己曾经在秦淮河畔的石舫上黯然神伤,那些依旧光鲜的美人靠,空空如也,映在河水中随水流去,美人不再,墙影斑驳,淹没在河水中一段光怪陆离的岁月。
你对金陵的掌故,似乎比我们当地人了解得还多。她说。
不是掌故,我是对掌故中的人更感兴趣。我喜欢看到他们在历史旋涡和人生遭遇中的抉择,看人性光辉的闪烁或泯灭,那也是一道炫丽或黯淡的风景,值得品味、解读。
那你就说说卞玉京。她提议道。
我笑了,说,你真的想听?
说说看。
她跟你还有联系呢?我调侃道。
又胡说。她伸手推我一个踉跄。
真的!我说。比如,你们曾是老乡。
她笑了。
比如,你们同性。
什么同姓?我姓龙她姓卞,什么同性啦?她瞪我。
好在我看不清她的目光。
我是说性别的性。我开玩笑道。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比如,她家祖上也与你家同行。
胡说!
我估计你家祖上也曾为官,与她家一样。她家祖上也世代为官,所以,她的名字叫赛,小名赛赛,家里人是希望她美貌聪慧过人。至于玉京这名字,是她后来自己起的号,与吴梅村的梅村一样。玉京两个字应当道家语,指天界,来源于李白的“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她后来出家自称玉京道人,看样之前不是没有考虑的。于是,世人都叫她卞玉京。
不会是真的吧?说的跟真的一样。她有所怀疑。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更不打出家人的诳语。我继续调侃道。
你说得我一惊一乍的。
我没理她的感受,继续说道:她还有个妹妹,名敏。两人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能歌善舞,工诗善画。无奈两三岁时父亲受人陷害,冤死牢狱,母病亡故,无以为恃,流落江湖,成为歌妓。玉京诗书琴画尤好,她曾自画小像,题诗云: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梅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岂知人间有沧桑?年纪轻轻,她便看破红尘,在她的诗中,厌世出尘的倾向已经十分明显,这与她后来决心向道不无关系。
这么悲凉?!
吴梅村病逝前,给朋友冒襄的信中说:吾一生际遇,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刻不尝辛苦;实为天下第一大苦人也。咽气前,他留下遗言,要家人死后用僧衣为他收敛,葬其于梅林邓尉,墓前立一圆石,只题:诗人吴梅村之墓。
说完,已到她家门前,我把手中捏有多时的桐叶递给她,笑笑,不多言语,点头道别。
我走上一段黑路,身后一段时间之后,门开门合,灯明灯灭。(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