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取暖器都懒得关。为了回来时就能感受到温暖,我临出门时,还把它们都开着。
担心火灾,那是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披上风衣时我在心里说。
外面有点冷,风不大,竖起衣领,我把围巾扣到衣领外面,走下涂岭,一个人,迎着夕阳,向外面走去。我想放慢一下生活的节奏。夕阳不冷不热,把我的影子扯得变了形,拖在我身边,随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跳跃着。
远远地,又看到那栋别墅。此时心情有点复杂,决定把目光偏向别处,就那么梗着头,像是天生歪脖子一样地走着,看向路的另一侧。远处的山岭,植着青翠的矮松,傍晚的夕阳下显现一片阴阴的墨绿色,向外发散着寒气。也许,再过半个小时,那寒气和阴影就会从岭上漫下来,把四周的一切吞没。我想像着如何在回来时从里面穿过。
尽管歪着头,但目光的余波里还是能看到出现的人影。从别墅里走来,迎面走了几步,又停下。我扭过头,脖子仍梗得有点难受,看到远处的人影似乎穿着乳黄色的呢绒外套,两只手插在两侧的口袋里,下面黑色紧身裤,再下面是深色半装皮靴。不知什么原因,两只脚在石板小径上不停地踢着,像是什么舞步,八步?洽洽?
我笑了,鼻子里冲出两股气流,虽然想像的情景与我此时的心情不相适应,但就是这不相适应,让我鼻腔发痒,想笑。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我会告诉她,此时远远地看起来,你像鲁迅笔下的一个人物:西施,豆腐西施,两条腿圆规一样的西施。但我想,鲁迅笔下的人物带有作者的粉刺意味,而我所说的比喻,却没有,至多,有点不搭调的幽默。
近了,我脸上表情僵硬地笑笑;她,似乎面无表情,两只手在口袋里,摇一摇外套。上午的尴尬,似乎还在,但大家都不想说破,也不必弄清原因。
我停下脚步,想到刚才的人物,笑,深了少许,说,我想出来走走,怎么,这么巧?你也要出门?
你没看我向你那边走走,见你过来,又退回来吗?她单纯依然。
我看到了。我说,但当时,我的脖子梗直得偏向另一侧山岭,没有看清。
什么脖子梗直?她还是天真,不明其意。
我这次是真的笑了,我说,我是想练练歪脖子走路。
你的想法有时候显得怪里怪气的。她是在责备还是在批评,我分不清二者的区别。走吧,我也想走走,陪你走走。
陪我走走?我假装吃惊,说,我可是有人陪的!
形只影单形影相吊!还有人陪?她不屑道。
你没看到我身后拖着个大影子吗?我笑着侧身,却已看不到什么影子,夕阳不知何时已落到西山下面去了,岭上寒气暮色正在上涌。
走吧,今晚我请客!她先转身,说,我必须要说明。
我听了,在心里说:我还要说明的是,这是我多少天以来听到的最让人感动的话。我不敢去想像下面要走过的路,要吃的饭,要付的钱;也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前,和某人一起吃饭时的情景,不去想某一次某一回,是我或是她付钱。
哎,你怎么不说话?刚才梗脖子歪头,现在还要装哑巴?她倒直来直去。
哦,我假装平静地笑道,说,我是在想吴梅村的事,还要不要跟你说。
我有意岔开话题,我怕,怕她看出我的异样。
怎么?你才讲个开头就打算罢工了?她咄咄逼人。
我只是犹豫,不知道从哪接头。我倒是实话实说,怕接了上午的头,又弄得大家不愉快。
随便吧,没什么。她倒是说得轻松,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吧——我也装作轻松地说,吴梅村不是他的真名,只是他的号,因为后来他修建了梅园,才叫梅村。人们叫着叫着,倒都习惯叫他吴梅村了。
哦。她在边上轻轻地应道,风拂起她的头发,分披在两边,一缕一缕。
他本名叫伟业,字骏公,号梅村。你看,古人的名和字,是有关联的,伟对骏,都是高大挺拔的意思,公对业,都有大济苍生的意思。梅村是他的号,自号,他也自称梅园居士。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上午叫他小梅村是不恰当的。因为他的号是成年后才起的。
你对名号倒有一番研究呀。她淡淡地说,语气平缓。
只是有点规律吧。你看,再比如诸葛亮,字孔明,其名为亮,而字孔明的意思是很亮,孔是很、十分的意思,名和字不是相互关联吗?
她点点头,笑笑,也许觉得有点意思。
当年吴梅村修建梅园,占地大约一百多亩,有东南第一园之称。如果现在我们到太仓,梅园的旧址应当在现在的梅园小区附近。在现在卖秧桥东的电信大楼边,以前有钟楼和鼓楼,也是旧时的繁华地带,一些名家子弟大都在这里筑屋安家,有什么王家的保素堂、陆家的一致堂,毕家的毕家厅,等等。而吴家,就住在钟鼓楼附近的石皮弄里面。我们去时,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你去过?她问。
还好,她没说你们,否则我又要多作解释。
以前去过一次。我轻轻带过,继续淡淡地说,据当天跟我们解说的吴家后人介绍,梅园当年确切的位置在现在太仓城内的长春村。那里原来是明代大文豪王世贞儿子王士骐的贲园,又叫做莘庄。到明朝末年时,王氏家族已经逐渐衰败,不再有旧时的辉煌与显赫,当年王世贞、王世懋两兄弟修筑的多处园林也陆续易主。吴梅村大约在明崇祯十四年买下了贲园,并加以拓展。其中最显著的变化是吴梅村在园内大量种植梅花,于是把园子称为梅园。吴梅村,就是由此而来。据说,当年的梅园里有乐志堂、梅花庵、交芦庵、娇雪楼、桤亭、苍溪亭等,这些景观全部由秀州——现在叫ZJ嘉兴——筑园名家张南垣主持设计。前前后后十七年,张南垣曾多次来到太仓。梅园占地面积一百多亩,应该是太仓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私家园林。到解放后,梅园已是一片农田,被人们种上了小麦和棉花,但地上还剩下两口池塘,一口人们还叫白莲花池,另一口名字没人知道,因为池塘呈三角形状,人们就称它为三角池。大约在八十年代中期,城市拆迁扩建,在梅园旧址上建起了梅园小区,现在已经是居民住宅区了。
你还真有雅兴,跑到太仓去考察一番。她转过脸来,笑着又带有羡慕的神情。
看她似乎话里有话,让我不敢随便作答,只是说:自己感兴趣罢了。况且,太仓离南京,还不到三百来里,半天车程。
我说得轻松,但要知道,这样来回一趟,十多包银杏叶卖的钱,至少要花去三分之一。至于来来去去的细枝末节,还是不要多说为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