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夜空中平稳地飞行着,机舱内偶有几声咳嗽打断了那熟睡的鼾声。没能进入梦乡的乘客似乎提前饱受时差的困扰而辗转难眠,或是看着电影。一盏顶灯忽然亮起,微弱的光线打亮了一张老旧的相片——一每一个人都笑容灿烂。艺琳的指尖触摸着相片上的每一个细节,直至在一小块已被刮花的残影处停留下来。她眼眶晶莹,取笑着自己年少的幼稚,残影已在她脑海中复原了她父亲的模样。“他们都还好吗?妈妈是不是有了新的家庭;爸爸老了吗;诗巧会不会已经结婚生子……”飞行有多长,艺琳就想了有多久,最后热泪盈眶。
上海就像一位小姑娘穿起了时髦的衣裳,吸引着世人的目光。上海变了,高楼如雨后的春笋破土而出,展现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上海变了,道路变宽了,车子也多了,一个红灯就能接起一条长龙,穿梭新生的心脏中;上海变了,五湖四海的人都汇聚到了这里,他们心潮澎湃、意气奋发,全力以赴创造着未来。艺琳那激荡的心也在双脚触地的那一瞬间得到了平复。那便是故土,那就是它的魔力。但故乡留给故人重逢后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艺琳被当作洋猪崽兜了一个大圈才到达位于长宁区的住所。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所以付钱时还真诚感激地向司机师傅道了句谢谢。房子是杨教授的老房子拆迁后分来的新居,长年被杨颖出租给好友。可艺琳一进门时,她怀疑了“好友”两字的份量。或许因为只是个租客,迟早都要离开的,所以也不必爱惜这个临时住所。房间里一塌糊涂,地砖被刮了,垃圾遍地,厨房里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水槽堵塞,满起半槽污水,上面还漂浮着发霉的蔬果残渣。沙发应该是唯一留下的家具,不过皮面已经开裂,座位也已凹陷,背后的墙面也留下了孩童那稚嫩的画作,“五彩缤纷”。一团火焰在艺琳胸口燃烧着,她明白租客为何只在楼下交付钥匙的原因。艺琳整整花了三天的时间打扫,还置办了一些必用的家具和厨具。她将房间重新填满,等待着开启新的生活。时差和疲倦让她很快就伴着写有父亲住所地址的纸条睡着了,次日却被“洗劫一空”的假想所惊醒。她拽着纸条走出了卧室,再检查完每一个房间都完好无损后她冲了一杯蜂蜜水,坐在餐椅上。
徐汇区湖南路淮海中路1086号
望着这个地址,与刚拿到时的急切不同,艺琳显得冷静了许多,似乎有些冷淡。她并不着急,只是她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尽管她渴望得到母亲的下落。
艺琳徒步回到了职工宿舍的原址,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商住一体的小区。她走在步行道上,仰望着头顶的阴沉的天空,回忆着年幼时的一切。一个熟悉的气息正渐渐地向她逼近。一辆黑色轿车突然从弯口处驶出,和一辆来不及反应的环卫车发生了刮擦。干小的橘子洒落一地。艺琳庆幸自己慢了几步,但一身橘色工作服的阿姨却倒在她的跟前,帽子掉落在她的脚边。艺琳赶紧扶起阿姨,“你没事吗,有没有受伤?”她关心地问。
“没事,没事!”
阿姨搓了搓手肘,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回道。她正要转身答谢时,却被面对的那双眼睛怔住了。女孩好像……
艺琳也怔住了,眼前的阿姨似乎就是她日思夜想,梦寐所盼的人。但似乎又不是,她的母亲白皙漂亮,有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可眼前的阿姨是头头枯燥的短发,风雨和烈日无情地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又黄又黑。“谢谢你,姑娘”阿姨拿过艺琳手中的帽子戴上,向艺琳道了谢。而这句话却像一根针深深地刺进艺琳的双眸,流血的却是双耳。
声音,对,就是那个声音。艺琳在阿姨的话里找回了母亲的声音。“你有没有伤到哪里?”艺琳有些哽咽,仔细打量着阿姨的全身。
“姑娘我真的没事,谢谢!”阿姨坚持。
“姑娘,阿姨怎么能叫她姑娘呢,”艺琳胸口结痂的伤疤似乎又闪烁起红色的亮光,“难道妈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识了吗?”
小车司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要求索赔,车门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对不起,师傅,你这转弯的速度也太快了,我已经尽力让开了。”阿姨几乎要哭了出来。她可没有钱赔偿,即便那是一辆普通低档的车,她也赔不起。
司机不肯罢休,叫嚣着要报警。
“好啊,你报警,”艺琳狠狠地说,“反正有摄像头,我看你怎么和交警说。”
司机看了艺琳一眼,有些慌。他四下张望,然后抬头看见花坛中的一根铁柱顶端有一个黑色的仪器。他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想要逃走。艺琳及时拉住了他。
“你别走,你要带她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我没事,我没事。”
艺琳拽着司机不放。
“她都说没事,你这人怎么那么好管闲事。”
“我就是好管闲事怎么了!”
即便是为陌生人,艺琳也会这样坚持,只是不带有愤怒。她想要发泄,她承受不住母亲的变化。司机挣脱了几次都解不开艺琳的手,他便朝她挥去一拳。
艺琳躲开了,反将其双手都扣在生后,“去不去?”艺琳又使了点劲。
“去,去!”司机一脸痛苦地说。
“姑娘,你送松手,我真的没事。”丽桦很着急,她担心司机反过来向她讨要医疗费。她坚持自己没事,不愿上车。艺琳留下了司机的电话号码,并且警告他有摄像视频为证。
“谢谢你,姑娘!”丽桦感谢这个女孩的热心肠,她没能看出姑娘的异样。她蹲下身子捡起橘子,骑车环卫车走了。她一心惦记着女孩的亲切,却没有留意到那女孩紧随其后。艺琳看着母亲越过防尘带,找准时机冲到马路中央,捡起一只可乐罐和几张黏在地面的纸张,身后即将驶来车辆。艺琳不会想过母亲的工作就像是上战场,虽然不会面临枪林弹雨的危害,却要时刻警惕着偶然飞驰而来的车辆。她的母亲躲过一劫,那辆白色的小车减速了,并且等待着清理工作完成。艺琳一时难掩对白色轿车司机的感激,她落下了激动的泪水。她希望能再次遇见白色轿车的司机,她要对她说一句谢谢。
丽桦带着“战利品”如四种福地回到环卫车边,她笑得很灿烂,那是一种对生渴望和热爱。
“妈妈”
“妈妈”
丽桦好奇地转过头,以为不是在叫她。但她却真真实实地看见之前那个人心肠的女孩正泪流满面地冲着她喊妈妈。这个熟悉声音几乎将她从遗忘的边缘拉了回来。“艺琳!”丽桦脱口而出,意外着竟会是这样的相遇。她没有得失忆症,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她高兴,却也担心——担心女儿心疼她。这些年的苦她都不觉得艰难,倒是女儿的眼泪让她突然感到在废墟中求生的艰辛。
“妈妈”艺琳牵过母亲的手又亲昵地唤了一声。她微笑着,眼眶里的海洋盛开出一朵花。她没有流露出触碰到母亲那双粗糙的手时的心酸——母亲的手不再漂亮,冻疮的疤印使她的手已经变形。艺琳始终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她替她擦去泪水,那张枯燥的脸似乎也得到了滋润而渐渐富有光泽。艺琳推着垃圾车,比什么时候都感到自豪;她清扫着街道的垃圾,比任何时候都认真;她和母亲坐在路边,比什么时候都要幸福。母亲不愿意女儿替自己做这些,但还是抵不过女儿的倔强。在母亲的眼里女儿都是娇贵的,在女儿的眼里母亲也一样是娇贵的,她们彼此珍惜着!
艺琳躺在母亲的怀里,享受着久违的体温,她急需要知道母亲这十年来的生活。丽桦对女儿撒谎了,她把那坎坷的遭遇说得平淡无奇,全然不记得自己曾被骗去江西。“妈,辞掉环卫的工作吧,”艺琳心疼母亲,她已经有能力照顾她。艺琳起身从卡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交到丽桦手里。那是她在美国的积蓄,换算成人民币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长大了,有能力照顾你了。”艺琳说,她似乎找到了与世界平等的尊严,“请给女儿一个尽孝的机会。”她接着说道。丽桦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辞去了环卫的工作,却也还是没有闲下来。她希望继续做些能力所及的工作,不至于又成为一个废人。。这是她离开周广成后的感悟:她当初就是太过于依赖丈夫,而等到失去时才发现自己连生存都成了困难。一个女人终究是要有自己的方向,不为家人,只为自己,这样才不会被社会淘汰,做一具干尸。艺琳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并且给她找了一份超市理货员的工作。这样她也不必担心母亲风吹日赛,更不用恐慌那急速的车流。
一家人重逢原来不难,仿佛彼此都接收到讯息相邀集合在某一处相聚一样。艺琳正赞美着母亲的新衣很合适和合身时,她们身旁突然多了一家三口。艺琳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个画着浓妆,时刻都踩着高跟鞋的方灵巧。艺琳不得不承认方灵巧很会保养,不仅把她自己保养的十年未见衰老,就连周广成也十年未变。艺琳一眼就认出了她,但方灵巧却没认出艺琳,而是认出了丽桦。但她不敢认,因为周广成和周诗巧在场。她们产生了一种心灵感应,互不理睬。丽桦也是,尽管小女儿正盯着她看。
电梯门开了,周广成先进了电梯,其余的四个女人都原地不动,似乎都在揣测着对方是要上还是下。她们都必须判断精确。她们不希望的事还是发生了,周广成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站在丽桦面前,用一种怜悯和愧疚的眼神做最后的辨认。“你是丽桦?!”他声音微微颤抖。
“妈,我们走!”
艺琳果断地挽着母亲进了电梯,而诗巧也挽住了父亲。一扇门渐渐合上,也就此结束了他们十年后的第一次相遇。
“刚才那是诗巧吧!”丽桦问艺琳,“她也都长这么高这么漂亮了。”
“我刚才都不敢看她。”
丽桦继续说着,后悔没能多看两眼。
“不用担心,你们还有机会,”艺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机,“晚些时候她就会打电话来。”
“你有她的电话?”丽桦好奇又欣喜地问。
艺琳点了点头。就在之前那短暂的几十秒内,她和妹妹相认了。她巧妙地接过诗巧递来的手机,不被发现。所以艺琳手里拿着的手机是诗巧的,丽桦只需等待就好。
诗巧为顾及方灵巧的感受而没有第一时间和母亲相认,她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那毕竟是她当时最真切的想法,她不想不让方妈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