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4.17星期六晴
不知怎么我这么容易动感情。晚上,家里没放电视,比较安静。这时窗外传来谁家的唱机播放印度电影《努里》的插曲,它扰乱了我情绪,我不得不放下书本,拿起了笔。
忽然,我想流泪了。刚看完月明的信,和她在一起时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她正吃力地拖着长短不一的双腿在行走,她欢快地拍着手唱着歌,沉默的我,走在她身后静静地听她大声的说话声、大笑声,才十三岁的她还不懂事;又仿佛看见洗衣班的小严,他骑着三轮车一晃而过,他在为洗衣班输送病室的脏衣服,留下他回过头来对我微笑着打招呼的样子;耳边又传来李容生那动情的歌声:戈壁滩上......他给我送来夜餐的情景以及他的眯眯小眼与说笑声。
我的鼻子发酸,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了。
窗外的歌声还在反复播放着,听着听着,我的心快要碎了。我好像到了席细毛的身边,又像看见了她的那位邻床头上扎着的绸子。我所有的病友啊,你们可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在想念你们,思念你们;我可爱的病友啊,你们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地刻进了我记忆的长河中,永远也不会被时间的流水冲淡......王勇勇,那个很健谈、帅气十足的陕西病友;朝鲜族的李英淑;美丽的何克美、周晓丹,你们都在哪儿呢?你们知不知道,此时我在强烈地想念着你们吗?你们现在还好吗?也像我一样还在受着病痛的折磨吗?
我真不知我为什么这么好动感情。我最喜欢这种时刻,它使我忘掉一切:精神不安,肉体痛苦。会使我溶进一种感情的激流中无法自拨。
我喜欢这种时刻,它能唤起我种种甜蜜的回忆,也能使我流出热泪......只要多看些好的小说、优美的散文,就会引起共鸣……
爸爸特意杀了只鸡,为明天小山去外婆家饯行。小山可怜巴巴地对爸爸说:“不去不行吗?我实在不想去农村啊!”
“不去怎么行?跟陈叔叔学好了做眼镜的技术,你就能独立了。我们也不想让你去呀,但没办法。”爸爸言语中的坚决让小山彻底绝望了。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身边的同学,同伴都工作了,走他们自己的路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小儿麻,你太可恨!让我泡在这无尽的痛苦烦恼中,治愈无望,待业无尽。为什么,为什么注定我就要走这条路!为什么要我离开这舒适的家去农村!父母姐姐都不知道我的痛苦,也无能为力去帮我找工作,只好去农村学什么手艺。哭吧,都哭出来,没有谁理解我安慰我......
等父母上班后,小山负气地蒙住被子开始午睡,这时,有人敲门。小山把门打,看到表姑高兴地叫着小山的名字走在前面,个子矮小的易明正努力朝前探头探脑找寻小山,见到小山,脸上的肌肉马上拧成一团,露出谄媚的笑,典型的皮笑肉不笑。小山见到了他,马上添堵。
易明是去年在169认识的。他在三外科当烧伤同事的陪护,不知从哪打听到小山是他老乡,跑来认小山。他是市塑料厂的会计,戴着付深度近视镜,眼球突出,说话时牙床都往外露,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但他分外热情,说话时脸部表情丰富,很爱笑,就是一惊一乍时,眼珠子鼓得有点吓人。他说在医院几个月了好不容易见着一个老乡,还这么年轻漂亮。他问小山的住址,小山随意说了个大概。他知道小山表姑在自来水公司后,就去联系上了。
小山回家后,表姑特意来接小山去易平的单身宿舍玩了一次。那天天气很热,敲开门后,走在表姑后面的小山一眼瞅见他身上只穿着唯一的白色三角裤衩,见到他下身那个凸出物,小山立刻窘得满脸通红,犹豫着进了门后,选择站在窗口边装着看风景再也不敢回头。他却没事一样,穿着那裤衩热情地忙前跑后,张罗着搬凳子、泡茶、摆瓜子,他不停地喊小山坐,小山哪敢动。小山还奇怪表姑居然那么无所谓地和他说这说那。他忙完一切后终于去穿上长裤了,小山才机械人似的转过身来坐在了凳子上。聊了几句后,小山抬头问他认不认识张勇。
“认识,怎么了?”他表情奇异地朝小山瞪着他那凸出的眼珠子,他的眼珠白多黑少,且白里透着一点点棕黄色。
小山见他表情怪异,忍着心里的不快,继续说:“那你能去把他找来吗?”
“你是来找我的,为什么要把他也找来?”他皮笑肉不笑,语气中透着讥讽。
“我们是同学,今天既然到了这里,把他叫来玩,不可以吗?”小山一脸的不高兴。
“干嘛一定要叫他来?哦,硬要叫上一个男的来,你就好玩了吗?哪里来的逻辑嘛?”看到他从牙床外露的嘴里挤出的一丝讥笑,小山更觉恶心了:“什么逻辑不逻辑的,不叫就算了!”小山把手中的瓜子往盘子里一丢,脸朝门外,再也不说话。
此时,打开门见到他也来了,小山面无表情地说:“进来吧,坐。”
“哟,是不是不欢迎姑妈来呀?”姑妈带着嗔怪,弯腰去抽桌子下面的长凳,易平连忙抢先把长凳抽了出来,摆放平稳后,“嘿嘿”干笑两声,用手心和手背分别轻轻抹一下表姑要坐的那一头:“就是嘛,对我可以不热情,对姑妈可不能不欢迎啊。姑妈,您老坐稳。”说完,用眼睛瞟了一下小山。他连笑起来都那么难看。小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想吱声。
小山转身把床上的书收好,他眼尖:“哟,还这么认真啊?我是从不看书,上好班就行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小山呀,小易这人很好的,老实,有工作,工资还很高,还没有找对象呢?他常常要我带他来你家玩,我看是对你有意思的,你也不要挑了,他就是个子矮小点,配你还是配得上的吧......”表姑对小山提过几次这事了,但小山出于礼貌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自己怎么样自己心里最清楚,但,要找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小山宁愿单身一辈子。
想起这些,小山觉得,去外婆家也好,可以回避这个让人生厌的人。
第二天七点多,小山就随着爸爸出发了。下车后,爸爸背着几个大袋子,已显艰难,还要努力腾出一只手来扶小山。
到了外婆家,院子里的人都来玩了,他们热情地和爸爸打着招呼,说这是你家三妹子啊,长得好漂亮啊。外婆忙着请他们坐,再一碗碗地把茶水送到他们手上。有很多小孩钻了进来,一下子把屋门口挤满了,这些小孩子个个流着脏鼻涕,脸上黑不溜秋,衣服也脏得看不出本色。小山从包里摸出糖,开始一人一粒的分发,拿了糖的立即钻出去了。小山拿出一粒话梅递给旁边站着的一位叫“慈嫂”的中年妇女,她的眼睛马上笑成一根线:“哟,这糖还是圆形的呢,真有意思。”剥了迅速放进嘴里。
小山环顾一下这昏暗的土墙房子,屋顶上的几根粗大柱子被烟火熏得黑黑的,家里生了两个煤炉子,一个在煮猪食。外婆在熟练地疏通火炉,满天飞舞的灰尘让小山无法躲避,客人们对此却习以为常。她看到桌上的几碗刚炒出来的菜及旁边没有盖子的水缸,落进了多少灰尘!小山偷偷用手在鼻子面前来回扇着。才第一天,小山就想回家了。
晚饭后,忙了一天的邻居又都陆续聚集到了外婆家,他们嬉笑打闹,说着电视连续剧《上海滩》的故事。慈嫂最为活跃,她嘻嘻哈哈指着旁边一位妇女说:“你是程程,昨天晚上亲嘴了。”引来对方要打她,躲闪着跑开的她随即又指着另一个男的:“你是许文强,”说完哈哈大笑着躲避他挥舞过来的拳头敏捷地拨开层层人群撒腿朝外跑去。
停息后她又进来了。她时不时用眼睛瞟一下小山。
小山没有融入这气氛中去,她静静地端坐在墙角,眼睛盯着吊在屋檐中央那盏孤独的白炽灯,灯的上半面裹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灰尘,它随风轻盈地晃荡着;它的影子投射到土砖墙上及墙上挂着的斗笠上、旧雨衣上、毛巾上与绳子上胡乱搭着的衣服上、尿布上。还无序地在客人们那一张张露着各种笑容的脸上晃着。此时,这群快活的人们在更加起劲地说着粗俗的玩笑话。白炽灯便也在这些笑脸上、身影上开始愉快地晃动。屋子里因为他们显得很热闹,但小山与这热闹的场面无关,她其实是孤独的。
第二天,小山睡到九点多才醒来,家里不见一个人了,小山走到屋外,看到外婆正在塘边洗衣服。小山随意地走到了田埂上,又远远看到舅舅舅妈赤脚在田里忙活的身影。
乡村的田野原来也有这么美,小山此前从没真切地接触过。她放眼望去,一丘丘绿油油的田整齐有序地排列着,麦子、黄花、白萝卜花、黄白菜花竟相在开放,很是赏心悦目。沐浴着这温暖的阳光,闻着醉人的花香味,小山陶醉其中。真想在这绿绿的草地上坐下、躺下,真想去抚一下、亲一口那萝卜花。
她真的坐了下去。
爸爸陪了小山两天就回家了。走时买了一捆甘蔗、几斤苹果和梨子,说:“你多吃些,吃完了再买就是,不要把身体搞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