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做完手术回到病房,已是中午一点多了,左腿裹着冒热气的厚重石膏在残酷地提醒着小山——将会被束缚十多天的自由:期间不能翻身,不能坐。但现在要接受的是术后为期三天的痛苦煎熬。
此时麻药还没有过,迷迷糊糊中,看到小宽来了,看了一眼小山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朦胧中,感觉严伯伯来过,听到他在说:这孩子手术啦?脸色这么难看,麻药还没醒吧?还有刘秘书也来了,好像披着件军大衣,还有洗衣班的杨任勇、彭宏生。好多好多的人都来过了。
晚上稍清醒些时,小宽又来了,带来了小山最想要的微型收音机:“我帮你借了收音机来,让它陪伴你渡过这几天吧,需要什么,说一声就是啊,我先走了。”
小山无力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心里无声地感谢着他,谢谢他在最痛苦的时候带来的关心和安慰。
白天的喧嚣渐渐被黑夜接替。三位姑娘的麻药早已醒了,病房里从下午开始就被她们此起彼伏、长短不一的“哎哟”声充斥着,现在终于转为“嘤嘤”的抽泣了。
九点钟,房间的灯“啪”地被扭亮,护士来打止痛针了。小山静静地等着护士快快来到自己的身边。
“怎么样,痛吗?第一个晚上要不要打一针止痛针好好地睡一觉?”全身心都被巨痛摧残的小山,像遇见救星似的连忙去解裤子:“当然要打,太痛了。这一针盼了好久了,是希望之针。”
三天终于熬了过去,巨痛神奇般地被时间驱走了。七天也过去了,三位姑娘都好多了,欢声笑语终于又重回病房。她们高兴地唱着《阿里山的姑娘》——高山青,涧水蓝,阿里山的姑娘美如画呀——
“114的姑娘没人要呀......”对门的战士病号开始对唱起来。
“哈哈......114的姑娘没人要!”又一个跟着起哄。
护士长闻讯赶来把门帘一掀:“怎么啦,怎么啦!对歌了?这里又不是少数民族,你们这些姑娘们呀,不痛了就开始吵起来了,要想想那些才做手术的人啊,下次不能唱了啊,谁唱打谁的屁股。”丢下这一串话后,护士长走了。
晚上,周医生来了:“听说中午你们和男病友对歌,还蛮热闹的,是谁?是王小山吧?以后不要这样了啊,影响别人休息。”小山对他做了个鬼脸。
七床的阿姨是小山手术那天半夜新送来的腿骨折病人,是本院的家属。见到坐起来的小山后,她面带惊奇之色:“咦,原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呀,手术后看到这多人来看你,本院的刘秘书也来过几次,我一直以为是哪个当官的太太呢,还是个小姑娘呀,没想到没想到。”
小山只是笑笑,然后拿出小镜子细心地梳理着她的头发,镜子里的自己,大大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明亮,脸盘还是那样秀丽可人。她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嗯,只是以前红润的脸变得苍白些了,没关系,回家后要妈妈做点好吃的补补就行了。
拆线了!解放了!小山能下床,能外出了,她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王小山妹妹,想不想吃炒菜?要不要我去外面的小吃店给你炒份猪肝来吃呀?”小宽慢腾腾地踱着步子来到了小山床前。身体慢慢恢复的小山的确好想吃小炒。她用手捋捋耳根的头发:“不好意思了,总麻烦你跑腿。盛情难却,那你就帮我带份猪肝炒辣椒吧。”
“没事的,反正我也要去,顺便带回来就是。我去了啊!”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来时是慢条斯理地边问边踱步来的,出去时几乎是跳着往外跑,是因为小山答应他了而高兴吗?
炒猪肝回来了,好香,小山要给他钱,他却跑得比兔子慢不了多少。“小意思啊,只要你想吃。下次想吃的话,说一句就是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山好一阵感动。虽说家人不在身边,但常常能得到这么多好心人的关心。
小山吃到一半时,小宽的跟屁虫小柯力突然伸进脑袋爆出一句话:“小王阿姨,小宽叔叔喜欢你,你喜欢他吗.......”说完,拨腿就跑了。小山看到小宽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一下,随之听到他伸手去打着小家伙的声音:“就你多嘴,你这个小调皮......”小山的脸红了一下,继续埋头吃饭。七床阿姨发话了:“要是谁能找上我们小王这个对象是福呢,真的,我很会看人的,我长三十多岁,第一次看到一个这么会说、这么聪明的人。我们小王以后会有福气遇上一个好小伙的”。
小山看了一眼阿姨,只是笑了笑,却没说什么,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说。
“来吧,带小山同志去放风喽!”晚饭后,一大一小的小宽和柯力推着一辆轮椅来到了小山的床前,他要带小山去花园里玩。
到了花园后,小宽觉得有点累了,他松开轮椅把手,坐在石凳上微微喘息着。他慢慢抬起头,看了看快要回家的夕阳:“时间过得真快啊,你过几天就要出院了,我还不知要到哪天才能回部队呢,医生说我还要做一次手术。”他眼中充满感情地望着小山,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宽的两颗门牙虽然大了一点,笑起来尽往前挤似的,但因为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反而显得可爱。
小宽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小山妹妹,你快要出院了,我想送你一个东西做纪念,想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你喜欢写日记,就送个日记本给你吧,请你一定要领情收下哟,说着伸出双手,对小山做着夸张“呈送”样。
小山有点不好意思,稍做推辞后还是说着“谢谢”后收下了。打开看到了扉页上的一首小诗,很漂亮的楷书:
岁月如水向东流
我希姑娘莫发愁
须尽人间才华曲
幸福未来在招手
愿你努力与命运抗争,做一颗永不消逝的流星——送给我的好友小山留念。
宽法贤1983年3月20日
“你很聪明,又有这么漂亮,治完腿后,好好学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你会有出息的。回家后记得给我写信,我会回的。”说着,小宽站起身来推着小山往回走去。
五官科在二外科楼上,两个科室是紧邻。在169医院,要数五官科的年轻军人病号最多,晚饭后散步的队伍中,有鼻孔塞着棉球的、耳朵贴着胶布的,还有眼睛缠着纱布的,不用想就知道是五官科的病号。邓茶香和杨梅等五六个病友饭后去散步,才走到走廊上,迎面碰到了五官科的一支队伍。他们看到这个小儿麻群体的成员中有左腿拐着走的,有右腿瘸着行的,一个个步履东倒西歪,立即引来了他们“吃吃”的笑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说:“你们要排着队、喊口号才对呀,哈哈”。无话可说的张美丽气得当即回头,找到正在病房看书的小山告状。小山听后立即穿上鞋就往外走,找到对象后就开骂:“喂,五官科的!你们可能不是人!告诉你们,我们来这医院是为了丢下手中的拐棍,丢了拐棍就成了好人,就可以飞上天了;你们,从五官坏起,一直坏到内脏,坏到思想的尽头,麻烦大了......哼!”说完,小山对着病友们说:“我们走!这样的人不配去理睬!”
“哟,真是小辣椒呀,那嘴多厉害!”对手在小山身后回答道。
“是啊,我早见识过她的。”另一个说。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在走廊上晒太阳的小山又碰到这几个人。小山正要起身不予理睬他们时,那两个斗嘴的人一齐朝小山走过来并伸手拦住了她:“小妹妹,昨天太对不起你们了,其实我们好同情你们的,真的。同样的年龄,你们这样不幸,我们心里也好难过的。这样吧,我们想好了,相互留个地址,回家后我们可以通通信,好吗?”毕竟是同年人,把话说开就没事了,相互留下了通信地址。小山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广东人。
坐定后的小山于是开始了和他们天南地北的神侃。大家开始相互猜年龄,猜老家是哪的,猜在哪个部队当兵。全让记性好而又机灵的小山凭听口音猜对了。这时,一位一直默默地斜靠在楼梯栏杆上的小伙对小山说:“你猜猜我,猜出了算你本事。”小山把烂熟于心的几个部队番号说完了都对不上。她来了兴趣:“你到底是哪个部队的?”小伙子腼腆地笑道:“说来吓你一跳,我们算是半个老乡呢,我在新化当兵!”
小山的眼睛发亮了:“那真的是半个老乡哟,新化离我家只有八毛钱的车费,新化冷市是一家。”接着就问他什么时候出院,哪想他特别干脆:“你什么时候出院,我也什么时候走,而且可以亲自送你到家。我们部队经常去你们冷市的军区水泥厂打联谊球赛的。”
“是吗?水泥厂有我同学在,我也去过,离我家不远,那你去冷市多吧,路程也相当熟悉了吧?”
“是的。”他面带微笑抿着嘴回答道,回话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山。
通过交流,知道他叫周末,大小山一岁,老家在江苏。当兵三年了,明年退伍。
“周末?星期六出生的?”小山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出生那天是周末,爸爸就给我起这个名字了。”周末受到小山的感染,也乐了起来,微微地笑着。
小山笑得更起劲了:“这个名字起得超出了国际水平啊。”
周末终于呵呵地笑出了声。小山这才发现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再仔细打量,发现他的眼睛很小,肤色黝黑,小山看到他那一小溜绒绒的胡须时,脸红了一下,赶忙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埋下头去了。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住院呢?”小山重新抬起头看着周末问。
“我们政委是我的老乡,我的鼻子常常出血,领导要我住院,我问政委哪家医院好,听说这好,就来了。”
要告别时,周末说,你哪天出院的话,打电话到五官科找我就行了。小山答应着,心里充满别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