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欲暖还寒时节。
一个满脸胡须的流浪汉被人从酒店赶出来。他临到门口,回手又捎带了壶酒,拔脚飞奔。几个伙计同时在后面追。流浪汉本来跑得比他们快一大截,但尽喝酒,少吃饭,脚上力气不足,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伙计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抢走了他手上酒,骂骂咧咧走了。
有位衣着华贵的客人走出酒店,亲眼目睹这场混乱,也不知出于好心还是嘲弄,问伙计们买下这壶酒,扔给流浪汉。
“喝吧。”客人摇摇头,笑着走了。
流浪汉也不客气,拔开酒壶,仰头就灌。
他撑起自己,摇摇晃晃走两步路,喝几口酒。路上行人都避开他,对他指指点点。
宜修已经看不大出本来面目了。衣衫穿了几个月,长途跋涉,从来不换,也是又脏又臭。
他这几天醒来,身上已经开始疼痛。痛像白蚁侵蚀房屋一样,慢慢浸润他的五脏六腑。看来是毒发了。
无论如何,他已经回到上海,回到他曾经自由、快乐生活过的地方。就,这样吧。
不知不觉来到大路上。有几辆车差点撞到他,车里人冲他猛按喇叭,猛飙脏话。
宜修喝光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干脆四仰八叉躺在马路中央。
他听到有辆汽车朝这边疾驶而来。他冲晴朗无云的天空举起酒壶,无声祝贺:“Cheers!”
酒壶已倒不出酒,汽车也未如期望般从他身上碾压而过。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停住了。
车门打开声,一双穿布鞋的男人脚走到他身边,轻轻踢了他一下:“就这点出息?”
宜修的视线从鞋子上移到人脸,原来是沈成。宜修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醉醺醺地说:“怎么又是你?”
沈成要说什么,刚才跟着他从车上下来的骆夏在旁边看了会儿,突然奔过来,跪倒在宜修身旁。她惊讶极了,叫说:“宜修,你是宜修!”
宜修一下子从地上坐起来。此时此地突然遇到骆夏,让他非常尴尬。他也好奇:“你怎么在这?”
骆夏喜极而泣:“真是你啊。你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了?我告诉你,我爸爸后来死了。”她没再就此说什么,微微放低的声音,心照不宣的眼神,自然让宜修了解她的意思。两人仿佛同谋。
“你额头怎么破了?又是谁打你?难道是……”宜修看了眼沈成。
“不是不是,是我继父。”
“你继父?”宜修愕然。
骆夏摇摇头,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几个月不见,她又长大了不少。她说:“我妈妈从来不会看男人,又少不了男人。她自己受苦是活该,我不愿再受她牵累。既然她的新男人容不下我,我就离家出走。可惜,钱都给他们抢走了。”
车子停在路中间,堵塞交通,有人过来抗议,全被沈成两个手下恶狠狠拿枪赶开,硬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马路戒严成自家客厅。宜修透过车窗,看到车中另有一人,巍然不动。他好奇是谁。
骆夏拉拉他袖子,见他重新看自己,便指指沈成和车里人:“我在路上讨饭,是这位叔叔和车里的高爷爷把我领回他们家,给我好吃好喝。你看,我这件新衣服好看吗?”
宜修想说“太花了”,但骆夏一脸幸福,他只能点头。
他的头因喝多了酒,还有些晕乎,思考起来像久已不用的机械重新运转,带着铁锈摩擦的笨拙声音。他想得慢,起来得也慢。他越过沈成,直接走到车旁,冲车里的高寿山一鞠躬:“又见面了。”
高寿山看看他,笑说:“年轻人,大变样了。”他依旧中气十足,一说话吹得胸前白须飘飘。宜修不由得也是一乐。
他说:“我之前服下你们的化血丹,现在半年之期将至,我也命不久矣。如果我没料错,你们收养这女孩儿,是为了我。可一个死人,又能为你们做什么?还请指点迷津。”
高寿山冲他身后说:“成儿,你告诉他。”
沈成说:“你服的不是化血丹,是祖师爷独门配方、用来打通经脉的十全大补丸。我们开始就不想要你的命,只想试试你的胆识和本领。你孤身前往云海崖将军府,有胆识;混入他府中三月不被发现,还带走段意华,有本领……”宜修惊讶地看着他,想不到这人对着自己还有好话。沈成尴尬起来,皱眉说,“不过你为了个女人如此作践自己,又为个小丫头奋起,可见还是个娘娘腔,我是不喜欢的,奈不住祖师爷中意……”
高寿山哈哈大笑,从车中探出半个身体,朝宜修招招手。宜修僵硬地冲他俯身。高寿山自以为“小声”地说:“别听他的,昨晚他还撺掇我早日找到你,收你入门呢。这小子就是口是心非。”
沈成是有这意思,但绝对没说出口。他忍不住抗议:“祖师爷……”
高寿山不理他,推了把宜修:“话都说明白了。反正你家里人也不要你,不如你就拜我为师吧。”宜修没立即回答,高寿山面色一沉,“喂,你可别以为我是在和你打商量。我为你小子花了不少心血,你要不拜入我青帮,我可说不准青帮弟子们会对你做什么。”
宜修又是一乐。
他想到自己刚才还躺在大马路上等死,柳暗花明,居然跳出个沈成,又跳出个高寿山,给出这样一副全新的局面。那天服药前后的情景如流水般一泻而过,眼前豁然开朗。
骆夏在旁看着他,似懂非懂。宜修一看她,她就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顺手摸了摸插在鬓边的栀子花。她也是,死中求生过来人。
宜修忽然下定决心,退后三步,对着高寿山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
高寿山拈须微笑:“先这么着,回去我们开香堂,再正式来过。”沈成也笑了:“恭喜祖师爷,收到个好徒弟。不过这辈分怎么说?”高寿山挥挥手,“小孩子,尽在乎这些。”
宜修跪在地上,抬头对高寿山说:“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为一己之私,给你们添了那么多麻烦。你们非但不怪,还为我费心,收我入门。此番知遇之恩,不能言表。有一件事,还望师父成全。”
“什么?”
“我早就和乌扎那拉家断绝关系,再用以前的姓名,觉得不妥。师父,不如你另给我起个名字吧。”
高寿山吸了口气,抓着胡子:“这个,得好好想想,得好好想想……”
他瞪着眼睛苦想时,宜修抬头,又看到那片天空。生与死,却已经相隔两重天。他的眼角瞬间有些湿润。人是贪生恶死,同时也是乐死忘生。他踏过这一关,前尘往事,不管愿不愿,都永远留在了昨日,从此,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我现在想不出,”高寿山搔了搔光脑袋,有些懊恼地说,“还是等我回去再想想,那个,回去,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