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再次圆满的月亮步步升到中天,照着东南西北四座走马转角楼围出的正方形四合大院。院中,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月光像一张大口,把沙地吞进去一点,又吐出来一点。梦中的池塘也是这样,春草荡漾,草的影子长一点,又短一点。
段意华坐在窗前发呆,有丫鬟敲门,不经她同意就进来,说云鸿让她今晚过去。
段意华不耐烦:“今晚不行,我好像发烧了。”丫鬟明显不信,赖着不走。段意华拿起手边的针线盒,向她扔去,“滚!”
丫鬟叫着跑出去,到了外面大声说:“不去就不去,用得着发这么大火?自己的丈夫,次次弄得逼良为娼一样。德性!”
段意华起来,关了房门,又上了锁。
她忿忿回到窗前,想再找回先前的心境,找不回了。她不甘心,用针腾空画着宜修的脸:浓眉卧山,俊眼呈星,天然翘起的嘴角,不笑也像在**。他应该已经死了……
走廊里又响起脚步声,纷乱杂沓。段意华叹了口气,收起针线,去抽屉中翻找。门又被敲响,云鸿的声音细若游丝:“开门,是我。”段意华找到体温计,含在嘴里,走过去给丈夫开门。
门外四个健壮男仆,抬轿子一样抬了张座椅进来。云鸿坐在椅中,因软骨病,身子把控不住,滑到一边,脖子也歪向一侧。一名男仆将他扶正。
云鸿尖嘴猴腮,面黄肌瘦,大概十五、六岁年纪。他生气地看着段意华。
段意华不理他。
云鸿不自在地笑了笑:“段姐姐,你这次回来后怎么了?老是躲着我。看来以后我得跟爹说,别老让你出去做事。女人家,往外跑得多了,心就野。”
他就是这样,永远不敢正面要求她,永远拿他老子来压她。知道她多么在乎那点自由,那点不在他身边的日子,就拿这个威胁她。他说话的声气、表情,无不让她怒火中烧。但她必须忍。
段意华拿出体温计,借着灯光看了看,微微一笑,拿到丈夫面前,好声好气地说:“你就是多心。我这两天感冒发烧,你跟个纸糊的人一样,没事还打针吃药,哪里经得起我再把病菌传给你?安安心,我病好了,自然过去陪你。你晚上要是睡不着,多找两个下人守夜。”
体温计上指着“三十八度九”。
云鸿没话好说。他比谁都担心自己的健康。他恨恨看了段意华一眼,说:“那你好好养病。感冒了,就别坐在窗边吹风。”
“放心,我身子骨还算结实。”
这又是故意戳他痛处。云鸿蜡黄的脸上涌起两团红晕,他干笑了两声,让男仆们把他抬回去。
男仆们一抬椅子,他的身子又滑到椅子边缘。
段意华关上门,懒得再锁。她晃晃悠悠回到窗边,讥笑看着窗外的沙地。她总能成功刺激云鸿,她总是赢他,但有什么用?她的一生都毁在他身上了。即便有病,如果云鸿能有一丁点那个人的模样,如果……
今夜访客不断。段意华听到背后门开声,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以为是她的贴身丫鬟听到她病后过来伺候她,头也不回地说:“翠影,给我倒杯热水,你去睡吧。”
身后人磨蹭了半天,给她端来一杯水。盛水的不是她惯用的双龙戏水青铜杯,而是许久不用的大竹筒杯。段意华不由回头看了看端水人。
不是翠影,是个小厮。
段意华捧起水杯喝了口,说:“新来的?以前在云府好像没见过你。”
“进来三个月了,前两月一直喂马,这月才被调来府里。”
熟悉的声音。
段意华笑自己,怎么可能是他?真是朝思暮想,看谁都像他。然而那个小厮脱下云府仆人的帽子,揉了揉一头浓密的黑发。段意华被他正面看住,呼吸似也要停止了。
她分不清自己是欣喜还是恐惧,分不清自己是想要扑入来者怀中,还是大叫呼救逃离。
宜修拉了把凳子,坐在她面前。两人的脸离得很近,他的鼻尖几乎触到她的。他让她除了他的眼,什么也看不清;除了他的呼吸,什么也感觉不到。他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段意华颤抖地问:“你还活着?”
宜修盯着她,眼睛里还是渗漏出惨痛,好像眼睛受了伤,正在**。他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云海崖的儿媳,我知道你被父亲卖给他。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你为什么宁可出卖我、害死我,也不肯把真相告诉我呢?”
段意华感到浑身发冷,好像坠入冰窖,但是胸口又反常的炙热。她哭了,她说:“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瞧不起我……”
她当真不愿他知道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她更不愿他知道她的丈夫是个比她小上许多岁的软骨病小儿。她愿他心中的雪娘,冰清玉洁,独立自主,是天上孤标傲世的仙鹤,而不是地上飞不起来的野鸡。
宜修轻拍她背,看她哭得喘不过气来,劝她多喝几口水。
段意华缓过来,忽然意识到什么,对他说:“荣社的人居然没杀你?”见宜修一脸嘲讽的笑,她脸上红了红,岔开话,“你本事倒大,被你混进这里。不过你还是快走吧。云海崖精明得很,被他发现……”她打了个哆嗦。
宜修又拍了下她的背:“放心,我马上就走。”
段意华点点头,又有点寂寞。
宜修接着说:“你跟我一起走。”
段意华吓一跳,本能摇头。
宜修往后坐了点,双手抱胸看着她。他的目光很定,让她觉得他和以前不同了。她不知道怎么劝说他,脑子因他突然出现而乱了套,想要理清,反更混乱,还有雾一样的困意,阻止她思考。
她眨眨眼,想要看清宜修的脸,马上,她就倒下来,正好被宜修接住。
宜修看了眼她的竹筒杯子,快手快脚将她抱到床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画笔泥团等物,在她脸上涂抹。
易容这手,还是段意华教给他的。他粗通一二,不能将她改头换面,但黑夜之中,也足以遮掩则个了。
脸上弄完,宜修又给段意华穿上一套小厮的粗布衣裤,将她一手拉到自己肩头,托着她腰,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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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崖将军府在昆明翠湖西岸。府上北、西、南三个方向,均设碉堡,堡上有军人守护。唯独东面连翠湖处,灌木相交,杂草丛生。
宜修入府近三月,明里暗里将地形和巡逻军安排调查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碉堡上,只有在每晚十点,两班值夜队互换时分,会出现五分钟无人守卫的情况。他特意等到晚上十点,半托半抱着段意华离开主楼,从通廊走到东面。
未出通廊,迎面遇到管家,带了几个人风风火火走来。管家认得宜修是新提拔上来的小厮,对他毫无疑心,只是语气沉重地嘱咐:“这两天别随便带人进来喝酒,喝也别喝得烂醉。”宜修连声答应,又打听说:“今晚上怎么要您亲自巡视?”管家皱眉摇头,说,“夫人早产,她情况不好,万一……将军他……唉,腥风血雨,迫在眉睫……”
宜修恭敬等他走远,心里暗呼“走运”,怪不得从刚才起府里就人心惶惶的。云海崖有事绊住才好。
很快来到东面灌木丛处。宜修拿出一大包肉骨头,全部扔在两旁。黑暗的灌木中立即传来野兽贪婪的低吟。几头黑色藏獒,从潜伏处出来,流着口水,扑向骨头。它们闪着红光的三角眼不时抬头看宜修,跟看肉骨头一样。宜修大胆点起火油灯,从它们身边走过。藏獒见到火光瑟缩了下,又闻到他身上的火油味,不敢靠近。
宜修走远几步,马上灭了灯,背起段意华朝翠湖边飞奔。
湖水隐隐在望。丛林尽头,晒着月光,明亮如镜。
宜修觉得脖子边呼吸炙热,段意华醒了。她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快把我放下。”他不响。她好像哭了,埋怨他,“你为什么要害我?”
宜修忍气:“难道你喜欢那个软骨病?难道你要为云海崖卖一辈子命?我带你走,带你……”
段意华根本不听他的:“你快把我放下,求求你,他们很快会察觉的。他们要是以为我和你私奔,我就彻底完了。我死不足惜,但云海崖那畜生,会拿我爸爸出气……”
“还提你爸爸,他算什么……”
“你不懂!”段意华大叫起来,歇斯底里的。宜修不得不把她放下,用手捂住她嘴。段意华挣脱开他。她还没完全恢复力气,不好动武。她坐在地上,撮起口,冷不丁发出一声凄厉而细长的啸声。
藏獒的声音在不远处呼应她。
宜修明白,它们马上要来了。说不定云海崖的人发现异常,也要追上来了。翠湖就在眼前,他准备好的小舟就在眼前。他不甘心哪!
他试图去抱段意华,险些被她点中穴道。他连忙跳开,离她一段距离。
有两头藏獒已经看到身影了。它们速度飞快,一眨眼功夫,就来到近前。宜修心里怕起来。
段意华看到藏獒,脸上却浮现出安心的笑容。她说:“我们都走不了啦。宜修,你为什么要来?你好不容易逃了一命,却又跑来送死。云海崖和他儿子不会饶过你的。”
她是真怕云海崖,现在仿佛有宜修替她顶罪,她逃脱一劫似的,说话也轻松了。本来也不是她想逃,不干她事。
宜修没看她,他紧张地注意着藏獒的一举一动,在这帮畜牲面前,稍有疏忽,都是杀生之祸。他是命不久矣,但也不想被狗咬死。段意华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上来,心越来越冷。他冷笑:“你已经背叛过我一次,现在又来?”
段意华坐在地上,用手指梳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她有些苦恼:“我说了,都是你自己不好。”似乎意识到这话的残忍,她又放柔口气,说,“宜修,谢谢你带给我一个美满的梦,但梦毕竟只是梦,人还是要活下去的。你的存在,干扰到我了。”
“是啊,我的命算什么?既抵不过你的自尊,更比不上你的安全。我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甘愿为你献出生命的傻小子罢了。”
段意华不响。
五头藏獒赶过来,有两头试图蹿到宜修身后,截断他去路。宜修重新点起火油灯,挥着灯火,让它们暂时不敢逼近。它们站住,大叫。
人还没来。向来反应迅速的云家军今夜迟缓了。不管怎样,人没来,他就还有希望。
段意华还在犹豫。她要是现在指挥藏獒冲上去咬死宜修,她就可以脱卸大半罪责了。但真的,就要他死吗?也许云海崖捉住他……她心里一寒。不,云海崖要是捉住他,让他说出是为自己而来,说出他们曾经的关系,不说他,云鸿就能把他们一起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勉强从地上站起来,向宜修伸出手:“宜修,让我最后再亲你一下吧。你放心,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在梦中,我们还……”
宜修没看她,他将火油灯摔在地上,火星蹿上草丛,顷刻间燃烧出一片火墙。藏獒们怒吼着退后。宜修捡起地上破碎的玻璃片,走到段意华面前。
段意华愣愣地抬头看他,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宜修手一挥,玻璃割在她颈动脉上,血像瀑布一样喷溅出来。段意华依旧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她至死不相信:宜修,乌扎那拉宜修,会亲手杀她!
宜修心里微微打颤,但动作意外的稳定和流利。他杀了人,立即转身奔向湖边,上了他早已准备好的竹筏,一竹篙撑离岸边。用力过猛,惊起湖边沙洲上栖息的无数红嘴鸥。
火在烧,藏獒在叫,段意华,怕是已经倒下,再不能起来。宜修一竹篙一竹篙撑着,渐感到双臂酸痛,呼吸急促,耳边翅膀连续扑腾,眼前黑影在银色的湖面竞相飞逐……他一直留意身后藏獒有没有追来,云海崖手下有没有追来,却不敢回头,也不敢思考。血是烫的,心是冷的。不知过了多久,心底最深处,像深海鱼游过,在海底沙上留下一条阴影,一个念头,告诉他:所谓的永恒,真的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