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莎从屏风后转出。
欧斗生心情不大好,但看到她,火气不知不觉降下。
玛丽莎接过他手上汤婆子扔一边,告诉他一个好消息。白静旭已经答应不阻挠沈成运土。非但不阻挠,他还下令今天晚上高昌庙到枫林桥一带戒严两小时,派军队为沈成手下保驾护航。
“他有个要求。”
“想分多少?”
玛丽莎竖起食、中、无名三指。
欧斗生点头:“你转告沈成,让他们自己谈。”
“还有一事,”玛丽莎顿了顿,说,“之前,黄万生托水警营缉**的人来跟白静旭套交情,要他们对潮州帮运土一事网开一面。据白静旭说,那个缉**的人,叫盛作英,和他有点亲戚关系。”
“谁?”
玛丽莎了然一笑:“盛作英。”
欧斗生微皱眉头,似乎恨不得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世界的确不大。他摇摇头。玛丽莎却不得不继续说:“干爹,你上次让我打探大姐的事,这个盛作英,还是大姐的**。”
欧斗生脸色一变:“那他替黄万生办事,你大姐知道?好啊,怪道假传我的命令,要红萼晚几天杀黄万生呢。”
玛丽莎看他气得不轻,不忍心,上前拉他,被他一把甩开。欧斗生要大发雷霆,一眼瞥到玛丽莎,气堵在胸口,喷不出来。他说:“你哭什么?你大姐不争气,我又不会怪你。”
玛丽莎摇摇头,温柔地看着他:“干爹,我看到你生气,我就难受。”
欧斗生心里的气像一头猛兽,被技艺娴熟的驯兽师一手摸在要处,渐渐伏低。他苦笑:“你别哄我,你们都巴不得我早点死掉,你们好获得自由。”玛丽莎不说话,嘴唇微微翘起,欧斗生也觉出自己的无理取闹。
他摇摇头:“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玛丽莎还不走:“干爹,你怎样处置大姐?”
欧斗生“哼”了一声。
玛丽莎向来不是为人出头的性子,这时想走,才转身,又转回来,脸现不忍之色。
欧斗生双目炯炯盯着她:“怎么了?真不像你。”
玛丽莎说:“姐妹中,只有我不是纯种的中国人。我从小孤僻、古怪,你让我学忍术后,我和她们更加格格不入。曾经,蔓儿看到我就怕,就哭。我第一次完成任务后,拿全部的钱买了一套满洲皇后的行头,想要打扮蔓儿。我一靠近她,她就跑,是大姐把她抓回来,让她跟我玩。我这人记性不好,但我始终记得大姐对她说:玛丽莎也是你的姐姐,大家无亲无故,相聚一处,缘分匪浅,不要随便辜负了别人对你的好。大姐平时对我们不多话,但我们的事,她处处留心。干爹……”
欧斗生缓缓摇头,玛丽莎抬头看着她。他倒不知道她是这样重情的人。他语气柔和,但是神情不动:“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你干爹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再不会饶过一个背叛我的人。你明白么?”
玛丽莎看着他,沉重地点了下头。她明白了。
×××××××××××××××××
沈成和卢展鹏达成协议,当晚,卢展鹏照旧将五百箱红土装船运到高昌庙码头,荣社的人在那里接应,将红土装上大卡车。
沈成坐在汽车里,看他们搬运,自始至终没有下车。
高昌庙到枫林桥一带已经戒严,闲人车辆,不见影子,荷枪实弹的白家军手枪旅团沿街站成两排,直排到华界与法租界相交之处。
大卡车在这里停留片刻,白家军撤退,换法租界安南巡捕房的人上车保护。
沈成依旧没有下车。
大卡车重新启动,这次,直接开到荣社三生公司仓库前面。
沈成这才下车,看着手下人将红土搬进仓库,一一慰劳,最后亲手锁上仓库大门,留下两个看守值夜,和其他人一块走了。
骆夏一身夜行衣,头上的四季海棠没舍得摘下,拿黑布包在里面。盛作英和他带出来的十几个水警营的兄弟们也全部黑布蒙头,黑衣裹身。
他们埋伏在暗处,看着荣社的人将红土箱子搬进仓库。骆夏默默数数,差不多是有五百来箱。她眼花耳热,仿佛喝了烈酒,恨不得立刻效法孙猴子,拔毛化身五百金刚,上去抢了箱子就跑。
荣社大部队走后,已过午夜,这段路本不在闹市区,现下就如铺洒在街头的月光一样冷冷清清。
骆夏打了个手势,一帮人跟着她从潜伏处冒出,遮遮掩掩靠近仓库。
盛作英手下一人拉枪上膛,声音惊动了一个值夜人。
“谁?”
骆夏暗怪拉手枪的人多事,飞身上前,没见她怎样动手,那两个值夜人全直挺挺站着,不能动弹了。
包括盛作英在内,大家都觉得稀奇,不过这关头没时间大惊小怪。骆夏在前面一挥手,一帮人赶紧上前。那个准备好开枪的人好奇地看看那两个值夜人,他们眨动眼睛,自己也惊奇,有点像中了江湖传说中的点穴。
骆夏徒手拉断锁链,将仓库门推开。
“听我说,”她堵在门口,先定规矩,“进去后,一人抱一箱,就拿他们十几箱。”众人失望,表示不解。骆夏摇头,“你们以为我不想多挣钱?你们把狗眼睁大,看清楚这是谁的地盘。我们是来捡外快的,不是来砸场的。只拿十几箱,沈成这人大方,也许就当阴沟里翻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要是拿太多,荣社追究起来,你们在上海还有立足之地么?别贪小失大。”
一番教训,看众人都点头服气,这才放他们进去。
骆夏殿后。她进去时回头看看门口,确定只有那两个已经被她点住穴道的值夜人,再没有他人。
可是,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快呢?
水警营缉**的小兄弟们都不穷,但乍然看到那么多红土,也乐翻了天。有人问骆夏:“我打个手电行不行?”骆夏正要说“不行”,仓库突然亮了。
这间仓库没有灯,亮的,是蜡烛。
众人看向光亮处,见一个穿紧身黑衣、背影窈窕的女人正姿态优雅地弯腰,点亮放置在仓库地上的白烛。这支亮了,她移向旁边,点另一支。一支一支,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已经移动小半圈,到了仓库门口。
骆夏微微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其他人张口结舌,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有人甚至以为是骆夏带来的帮手,出口询问她是谁。盛作英向骆夏靠了靠,握住她一手,却被她很快抽出,低声说:“待会儿别管我,一有机会马上跑!”
神秘女人点亮了仓库门口的白蜡烛,烛光上扬,清清楚楚照见了门口挺身而立的人。
欧斗生难得一身中式长袍,墨黑,没有花纹。骆夏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才会穿这种衣服。她的心也抖起来,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血溅上他的黑衣。
玛丽莎收起火,婀娜站立在他身旁。
外面两个值夜人大概被欧斗生解了穴道,拿长枪进来,对着水警营的人。水警营的想要拔枪,突然发现:一直拿在手上、挂在腰带上的枪,不翼而飞了。
荣社两个人大声呵斥,让他们贴墙而立。他们没了武器,只好乖乖就范。
盛作英双手抱头,被迫以头顶着墙壁站立。他偷偷看骆夏,骆夏却没注意到他。他从没见她这样惊慌失措过。
欧斗生斜视她:“骆夏,你真让我失望。”
“干爹,我……”
“你怎样?”
“我不知道你也参与这事……”
“哼,你背着我勾结黄万生,阻挠你妹妹行动。你不知道我要杀他?你背着我偷沈成的红土。你不知道他是我朋友?你又背着我准备好了去广州的火车票,事事安排妥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是我不知道才对。我不知道在自己家里养出你这么条白眼狼来!”
他全部知道了。
骆夏额头冷汗岑岑而下,努力搜索只言片语为自己开脱,但一句连贯的话也没有,结结巴巴,在欧斗生看来,反倒坐实了她的做贼心虚。
欧斗生冷冷说:“既然你承认,那也不必再废话。我的规矩你知道。对于叛徒,我只有两种解决办法:一是自裁,方法随你挑;二是动武,今天我只带了玛丽莎,你在我和她之间选一个,凭本事打出这个仓库,赢了,我任你走,从此一刀两断,再不追究;输了,你怎样死,我说了算。”
骆夏浑身发冷。欧斗生从来没这样对她说过话。他脾气不好,冲她发火是家常便饭。但她不怕他,知道他凶归凶,不会拿她怎样。也就是在亲近人面前,他才毫无顾忌,想笑就笑,想骂就骂……可现在,他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无关的人,一个他从客户处接到任务、必须除掉的人。她在他眼里已不再是人。
十多年相识相伴,居然就落到这么个下场。
“玛丽莎。”骆夏咬牙说。
虽然对不起欧斗生,但她刚尝到恋爱的滋味,还不想就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要全力一搏。
玛丽莎似早料到她的选择,镇定来到她面前,摆了个“请”的姿势。
下一秒,骆夏的手爪就到了她心脏前方。一出手就是拼命。
玛丽莎半个转身,想要将刀抽出,骆夏手爪翻飞,杀招连连,逼得她只顾自保。
玛丽莎忽然嘴一张,骆夏慌忙后退,被她抢到时间,再交手,她左手小太刀,右手短刀,一长一短,和她正面相斗。
骆夏的龙爪手是欧斗生亲自传授,比几个妹妹功力都深。她空手对白刃,丝毫不落下风。玛丽莎几次险险闪避,她手爪落在仓库墙上、红土箱上,木板粉碎,顷刻化尘,无数尘屑在晃荡的白烛光中猛地飞起,披扬流洒,看得荣社的两个值夜人都呆了。水警营的也都回过头,兴奋为骆夏加油。
但十几招过去,骆夏仍未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玛丽莎的身形路数却越来越诡异。
骆夏时刻提醒自己别与她眼睛相对,防她对自己施移心换念的妖法,但躲得了眼睛,躲不过耳朵。玛丽莎“嗡嗡嗡”的念咒声,如针般刺向她脑中,让她发出的招式渐渐失去了准头与力度。
骆夏急了,大声说话,试图打断她的咒语:“你拦着我干么?我赚私房钱,不过为自己赎身,难道你想一辈子受他束缚、当个杀手?他不是你亲生父亲,他只是拿你当他赚钱的工具。醒醒吧,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我们联手对付他。”
玛丽莎一直不动声色的脸突然红了,她右臂忽地一拐,从匪夷所思之处,打向骆夏。骆夏慌忙相避,左背上被她短刀拉开一道口子。
骆夏知道她阴毒,猜测刀上有毒。她心里一凉,在龙爪手中穿插了《欧式擒拿手十三式》,暂时逼开玛丽莎。“盛作英,”她大叫,“还等什么?撞开墙壁,走!”
盛作英没有撞墙,反而跌跌撞撞小跑到欧斗生面前。两个荣社的人挥枪冲他大喊,他恍若未闻。他必须向欧斗生求情,他有把握,可以成功。
“斗生……”
欧斗生哪会听他说话,一脚踢中他胸口,将他踢飞出去。
水警营其他人要反抗,荣社的人发射子弹,将他们一一毙命于当场。
骆夏以为盛作英也被打死,身子发软,倒在地上。玛丽莎双刀一前一后将她逼在中间:“大姐,向干爹道歉吧。”
骆夏惨然一笑:“我不比你了解他?道歉有用的话,我一看到他就跪在他面前了。”说着话,她右手重新成爪,抓向自己的咽喉。
玛丽莎不觉得她大姐是个会自杀的女人,她防她使诈,但骆夏接下来一招太过诡异,人忽然凹出个匪夷所思的体型,硬生生从她腋下穿过,在她背后印了一掌。玛丽莎胸口一闷,喉咙一甜,顿时喷出一口鲜血。她后来知道,那是干爹的另一门自创武功:《鬼母神贴》中的一招——“金刚掌印”。他只传了骆夏。
骆夏打伤玛丽莎,紧跟着飞扑向欧斗生,龙爪手直掏心窝,不管自身,要和他同归于尽。
欧斗生闭着双眼,入定一般,半动不动。
骆夏手爪到了他左心处,犹豫了下,不自觉避开他心脏,向下打他左肺。手一移动,她就知道完了。果然,欧斗生突然出手,抓住她双臂,她听到两声脆响,人跟着倒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