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夏一落地,欧斗生紧接着到了面前,手掌一抬,就往她天灵盖上打去。
骆夏双臂断折也感觉不到痛楚,抬头看着欧斗生。头上黑布散了,干瘪破碎的四季海棠半挂在发梢上,丰满的脸已被汗水湿透,泪水又汹涌流下。她仿佛知道自己完了,露出欧斗生好久不见的表情,回到儿时,无依无靠,也无须照应他人,掉在泥地里就只知道扯着嗓子喊他帮忙:“干爹”“干爹”……他尚无用的大女儿。
她现在抬头对着他,也是这样可怜兮兮地叫他:“干爹……”。下意识地求饶,知道无可挽救,神情愈发绝望。
欧斗生的手,却停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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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秋季艳阳天。
欧斗生一身黑色长袍,和盛作英两个并排坐在绸缎店后门门槛上。欧斗生手里一杯绿茶,腾腾似要冒出热气。
盛作英脸色蜡黄,但是精神不错,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话还没完:“世界真小,小夏跟我说起你时,我怎么会想到这个‘欧斗生’原来会是我表弟……早些时候,我失业,托了你二姐,才得了现在这个位置。你还记得你二姐么?当年大家都说她最不好看,嫁得也最不好,谁知道她丈夫争气,现在统领白家军,整个上海谁敢对他说个‘不’字?你二姐也成‘上海娘娘’啦……”
欧斗生打了个哈欠:“他们家的事,跟我没关系。”
盛作英忙说:“是是,都过去了,老提以前的事没意思。斗生,这次你对小夏留情,我真的……很感激。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一直对我说,这下好了,等她痊愈,可以留在你身边、继续替你办事了。她之前就怕你不答应她有男朋友,怕你要对我不利,所以才想赚笔外快,和我远走高飞。不提了。我本人是不大赞成你的行为,但只要她喜欢,我就欢欣鼓舞。
“这次,我手下兄弟死了十几个,不好交代。小夏说她会替我想办法,糊弄
过去。她有什么办法?还不都是你的关系。我没有拒绝她,就算我欠你的人情。往后,你非但没有失去女儿,反而多了个,多了个……多了个助手吧,我们两个人一起为你干活。斗生,你别拒绝我,就当哥哥求你。我没了小夏,不能活。”
欧斗生转转手中茶杯,里面晃晃悠悠落了半张盛作英的脸。这个人,他打心眼里觉得配不上骆夏,不过看他对骆夏惟命是从,又不会泄露她的身份,骆夏自己也愿意,就认了吧。
盛作英小心察看他的脸色,又说:“如果你担心辈分问题,其实……你早就离家了,我也并不看重这些个。实在不行,我可以跟着小夏,叫你‘干爹’,真的。”
欧斗生忍笑,将空杯子放到他头顶上。盛作英拿了杯子,随他站起,愣愣的,还不大确定他意思,只觉得风和日丽。
欧斗生拍拍他肩膀,彻底当他晚辈了。他说:“别想太多,先照顾好她。”
“嗯。你往后不必顾忌,有事情还是像以前一样吩咐她,吩咐我们做。”
“我会的。”
欧斗生拍拍袍子,离开了绸缎店。他知道骆夏正从二楼窗户往下看他,他背着她,挥手自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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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昨天晚上,他会停手呢?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再不会饶过任何一个背叛自己的人,自己的痛楚,一定要用背叛者的绝望来擦拭;自己的伤口,一定要用他们的鲜血来敷贴。为什么,还是停手了呢?
不是骆夏和她不一样。恐怕,还是他心太软。
欧斗生不愿深究自己的心理,他离开骆夏家,闲步在街头。街头很热闹,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中秋。
欧斗生看到有人在卖冰糖葫芦,红红的山楂,包裹着冰甜的外衣。他收养的这些女儿中,只有骆夏像他一样嗜甜,以前到她这里,总能尝到上好的甜点,父女两人埋头大嚼;可惜今天她受伤,她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当家作主,他只得一杯泡得苦兮兮的绿茶。只好自己犒劳自己。
欧斗生买了两根冰糖葫芦,左右开弓,边吃边看前面两个人变戏法。
几个女孩子也在旁边看戏法。她们侧首看看欧斗生,捂嘴轻笑。欧斗生看回去,也笑一笑。任凭秋风,也能扫红人脸。
变戏法的有一套,一个半大孩子进了只密封箱子,箱子被锯成三截,孩子不见影踪。人群惊疑,孩子从人群中钻出,在惊叹声中,托了帽子收钱。
不久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欧斗生被挤在中间。他觉得袍子下摆被人踩着了,低头一看,一个小身影正蹲在地上,捡他吐掉的过酸的山楂块吃。
欧斗生心里过意不去,想叫她起来,给她重新买根冰糖葫芦,突然她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浑身一抖,像只小松鼠似的掀起他袍子下摆,钻了进去。
这时,一个老妇人领着几个人走过来。老妇人大约七十来岁,虽然两颊肉已快垂到下巴,但肤色白皙,美目盼兮,年轻时必定是个绝世的大美人。她穿着打扮很是古怪,不似汉族人,她手下也是一般外族装束。
老妇人由手下人开道,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似在寻找什么人。他们经过欧斗生身后,欧斗生听到一个人说:“人太多……分辨不出……”
欧斗生回头看。老妇人一脸阴沉,像个讨债鬼。她旁边戴大耳环的男人说:“就在这片,到晚上,人少一点,准能找到。”老妇人无奈点点头。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和欧斗生的相触,立刻露出警惕之色,但随即看到他手上两根冰糖葫芦,一根已光棍,一根尚串着半只山楂,便显露鄙夷,带着人走了。欧斗生隐约听到她说:“人太多,这小鬼真知道我讨厌什么。”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袜子上流过一阵温热。
老妇人他们刚走,小女孩便钻出欧斗生袍子,伏低钻出人群。
欧斗生跟在后面,她一出来,就一把将她提起。小女孩满脸煤灰,眼睛大大的,显出十分惊慌。
欧斗生冷冷地说:“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在我脚上撒尿。”
小女孩知道是在说她,大眼睛骨碌碌乱转,有些慌乱,有些害羞,顾不到抱歉。
欧斗生撇撇嘴,将她扛到肩上。
小女孩慌归慌,并不乱挣扎。走了几步,才听到脆生生的童音在背后响起:“去哪儿?”
欧斗生说:“先去个那些人找不到的地方。你叫什么?”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说:“云安。”
“烂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