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夏爱热闹,住的地方也选在华界中心地段。有人做小笼生煎锅贴蟹壳黄兜卖,有人绕琴糖吹棉花糖拿圈圈套礼物逗小孩玩,有人劈砖吐火卖拳头,还有人拉着二胡吊嗓……苏红萼不大爱到骆夏家,就因为每次来,都要做贼似的戴上墨镜、压低帽檐,把自己围裹得紧实,然后从陌生吵闹的人群中穿过。这些人生气勃勃得粗鲁,精力充沛得不可知,麻烦和危险像陷阱一样潜伏其中。
这次,她不得不来。
骆夏的房间在一个绸缎店的二楼。苏红萼从后门进入,在黑暗中踩着“吱嘎吱嘎”作响的木头楼梯上去,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苏红萼轻轻叫:“大姐,我是红萼。”还是没人应。
苏红萼心里泄气。没有一件事情顺遂的,周围的建筑像遭遇地震似的一栋一栋塌下来。她眼睁睁看着,却毫无办法。
她背靠骆夏家的门坐到地上,低低抽泣起来,半晌,才拖拉着身体站起,在门口的水池里洗了把脸,深吸口气,离开。
盛作英从窗口缝隙中看到苏红萼走出来,在弄堂里又徘徊了会儿,这才彻底死心。他关上窗,对身后骆夏说:“走了。”
骆夏穿一件花花绿绿的睡衣斜躺在床上,酥胸半露,盘起的头发上插了一朵铁锈红的四季海棠。她面前摊着一张地图,脸色不善。她仿佛自言自语:“她这样来找我,一定有事。”
盛作英宽慰她:“现在你哪有时间解决她的问题?等过了今晚,你再……”
骆夏无奈:“过了今晚,我们两个远走高飞,恐怕,这辈子再难见她。”
盛作英劝慰几句,再次表示不可思议:“唉唉,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红女明星竟然是你义妹,还是刺客,这,这谁能想得到呢?唉。要我说,斗生真是不大好。好端端的,找来那么些小女孩培养当他的杀手。女孩子都是七窍玲珑心,要她们当刽子手,不是严重伤害她们的心灵么?”
他还要说,骆夏不乐意了:“好了,你就爱扩散思维。我们要没有干爹,今天也不知会怎样,他教我们生存的本领,虽然严酷点,但也是为我们好。这话以后别再提了。”
盛作英服软:“是我嘴贱,以后不说了。他培养出这样一个你,我还是从心底里感激他的。”
他抓起骆夏一只胖胖的手放到嘴边,骆夏抽出手,打了他一下,却笑起来,很受用他的马屁。接着她把他的注意力再次拉回面前的地图,研究今晚的行动。
盛作英歪头看看:“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干么非得动手抢?黄万生虽然去世,潮州帮和卢展鹏定的买卖未必就泡汤了。水警营的人说了,今晚卢展鹏的船还是老时间到高昌庙。我们照原定计划,跟他们合作,到时分一杯羹不好么?”
骆夏摇头:“你想得太天真。黄万生死在这两天,和荣社脱不了干系。沈成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挤掉潮州帮,自己和卢展鹏那边搭上线。今晚来接船的,是荣社的人无疑。再说,即便潮州帮还有希望得到红土,白家兄弟那边并没给你明确答复,你对这事可说毫无贡献,人家凭什么分你一杯羹?”
“那我们为什么不在码头动手?”
“就凭你那十几个人,怎么和荣社的动手?别说打不赢,打赢了,以后也麻烦无穷。你听我的,今晚等他们把货运进自家仓库,以为万无一失、精神放松之际,我们趁虚而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几箱走人。这样最为安全。”
盛作英点头,深深佩服:“还是娘子考虑得周到。”
骆夏被他逗得笑了几声,随即又叹气锁眉。
盛作英知道她心中恐惧,用力揽住她肩膀:“一切会顺利的,明天这时候,我们就在去往广州的路上了。”
骆夏按了按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说:“但愿,但愿。你不知道,干爹他对付叛徒的手段……”
“怎么说,你也是他义女,为他卖过命、赚过钱,现在也算不得背叛他,不过女儿长大了,总要离家的。”
“你不明白。唉,但愿我们顺利把红土拉到外地脱手。只要躲过三年,干爹见没事,说不定,就原谅我了。”
“肯定会原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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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红萼没能从骆夏处找到安慰,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到欧斗生处来领罚。
小全开门,偷偷对她说:“三师姐在这里。”
苏红萼本来沮丧的心情,更被泼了盆冷水,恐惧之心,倒淡下来。事已至此,只能坦然承受。欧斗生早该知道,她就是这么蠢,这么没用。一顿鞭子,也是便宜了她。
欧斗生在客堂太师椅上坐着,有点心不在焉。陈墨今天大概东奔西跑活动多了,脸色苍白中泛出青紫,但是眼睛闪亮。她穿着棉袄,双手捧着汤婆子,坐在欧斗生脚下的小竹椅上,抑制不住的得意洋洋。蔓儿不在,大概照顾她最近热衷的昆虫去了。小全关上门,就溜了个没影。
“干爹,”苏红萼咬一咬牙,垂手站到欧斗生面前,“黄万生的事,我办得实在糟糕,你处罚我吧。”
欧斗生说:“人反正死了,你刚受过鞭刑,这次免了。”
他这番决断让苏、陈两个都料想不到。苏红萼心里微微亮堂了些。陈墨马上插口:“干爹,黄万生临死前叫二姐的名字,现在媒体和潮州帮的人都盯上她了,警察说不定也要找她谈话,她以后还怎么给你办事呢?”
欧斗生怎么不知道善后麻烦?不过这话不该由陈墨说,更不该现在说。他突然向陈墨发作:“这又干你什么事?我早说过,任务派给谁,就由谁负责到底,你们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整天私相传递,一件任务两个人来做,又不协调,弄出这种危险的事。你还好意思跟我说红萼现在怎么办?她不行了,难道你顶她?你行吗?”
陈墨被他说得面红耳赤。
欧斗生越想越生气,又骂了苏红萼几句,对她说:“我会帮你善后,不过短时间内,你不宜再抛头露面。戏还有几天拍完?”
“就这几天。”
“拍完这部,你发个声明,暂时息影,回到这里,就呆在右边那间厢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间半步。什么时候解禁,我说了算。明白?”
“明白。”
屋里一时没人发声,只听得到陈墨越来越粗的喘息声。
欧斗生这时候也觉得自己似乎对陈墨不太公平,毕竟是她及时要了黄万生的命,保住了自己的面子,也为今晚沈成的行动扫除障碍。他清了清嗓子:“墨儿,你这次还是……”
陈墨恨恨打断他:“就会偏心。”
欧斗生伸手拉她,被她躲开,流泪看着他,目光中有怨有恨,还有丝丝缕缕的少女情愁。欧斗生一愣,她已经把手上汤婆子扔给他,转身奔出去。欧斗生真要追,自然能够追上,陈墨跑得不快,大概也给他留了追的余地,但他嫌麻烦,没有追。
他看向苏红萼,打算把气都出到她头上,但她和刚才进门时换了个人,目光明亮而温暖,看着他时虔诚而充满希望。欧斗生十分不适,他转开目光,有些咬牙切齿地说:“还不快滚?趁我没改变主意,给你一顿鞭子……”
苏红萼忽然上前,在他唇边快速一吻,然后容光焕发地跑了。
欧斗生摸了摸被她吻过的地方,心里别扭。当他是什么?一个个想走就走,想亲就亲。真是的,所以说规矩还是不要轻易破坏。
屏风后面,忽又传出一声轻笑。
欧斗生再次心中叹气,他说:“出来吧,回自己家,干么每次都偷偷摸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