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扎是一个草原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草原人。他出生在一个富足的部落,部落里每顶帐篷都有一口锅等着主人去烹调,每个男人都有一匹俊马等着勇士去驰骋,每个女人都有一片羊群等着信人去放牧,而每个孩子都有一条大狗等着天使来带它嬉闹玩耍。
他还记得当他的一个叔叔想出去闯荡的时候,长老抖着眉毛,红着眼睛盯着他,“你知道这里的水草有多么甜美吗?你知道这里的牛羊有多么温驯吗?你知道这里的奔马有多么强健吗?你知道这里的马头琴有多么欢畅吗?小伙子?现在,你还要走吗?”
那是个好时候啊,不会骑马的时候,他就骑在父亲的颈项上,咯咯地笑,他记得那时的帐篷像云朵一般悠游在草场上,他记得那时的清晨的露珠像甘冽的马奶一样酸甜,他记得那时阳光和水草就像阿爸的笑脸一样充足...直到,一场白灾。
那是好大的一场雪啊,他高兴地蹦出了帐篷,红扑扑的脸蛋滚着掩不住的兴奋,他张开双臂,对着帐篷大叫,“阿爸阿妈,出来打雪仗!”
阿爸出来了,哆嗦着嘴唇,双手抱天,面色铁青,面目狰狞,“白灾!”
白灾,这是个噩梦般的名字。
除了来年开春配种的必须,牛羊被杀光了,接着草料被吃光了,再接着,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走不出去了...”大家都低声地说,眼睛里是止不住的绝望。再后来,那个对着叔叔诉说这里水草肥美的长老和老伴一起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帐篷里——面色沉湎而又安详。牧民看着熟悉的笑容,却沉默了。
最后,给最幸运的种牛种羊们搭的窝棚也止不住积雪的倾轧,在一个苦寒坚冷的夜里轰然倒下,第二天被发现时,那双大大的牛眼仍然死死望向帐篷的方向,奋起的脖颈被冻成了雕塑——但它再也起不来了。人们沉默地望着它,似乎看到了明天的自己。
那是白灾的最后一天,死神似乎终于远去,但死去牛羊的牧民已经失去了希望。
“去‘打草谷’吧...”“活不下去了...”人们窃窃私语,继而交头接耳,发绿的眼睛和发黄的肤色无一不在述说一项事实——“我很饿”。
他和姐姐苏玛一起怏怏地躺倒在羊皮毯里,羊皮毯坑坑洼洼,那是他和苏玛一起悄悄抠的,那些细碎的皮子就着瓦罐化开的雪水暂时还能安慰他那轰鸣的肚子,但现在似乎连肚子都没了轰鸣的力气——他和姐姐已经快两天没有吃饭了。饥饿的恐惧已经笼罩了整个部落。
这已经大伯第七次过来找阿爸了,“你从草甸子里再也刨不出东西了!”大伯对着阿爸咆哮,“最后的一块沙葱茎已经被下了锅,和我的狗炖在一起啦!现在你连一根羊毛都找不到啦!”
大伯的声音忽然由强转弱,抱着巴扎和苏玛低声恳求,“弟弟,我的亲弟弟!我们活不下去了,去打草谷吧!巴扎和苏玛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他们还是孩子,身高还没过车轮”阿爸沉默了。
夜里巴扎又被饿醒了,掀开羊皮毯,想起来喝一罐水欺骗一下空荡荡的肚子,突然他看到了火光——是阿爸,他悄悄看过去,火光映着一张沉静的脸,而仿佛突然响起的“兹啦兹啦”磨得他的肚子又是一阵痉挛,但他不敢出声——他从未看过这样的父亲,也从未看过这样一双眼。曾被白狐皮鞘精心安藏的马刀被父亲取出,一下又一下地磨着——阿爸痴痴地盯着马刀,那把刀寒得惨人,仿佛把阿爸的魂魄都被吸进去了。
他从未看过这样的阿爸。
后来的事情,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他有些头疼地抚了抚脑袋,记忆里的那个世界似乎都被那场雪给掩埋了——一片白。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什么都是白的,眼泪哗哗地流,却始终睁不开——他是从他姐姐怯怯的声音里获取了自己的存在。
“吉达老爷,巴扎...到底怎么样了?”
“雪盲。”
这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应该属于一位老人,但似乎不是朝着自己的方向,他还听见了勺子碰触陶碗的脆响,“休息好,扛过去就没事了。”
那个苍老的声音接着说,“醒了?真是被长生天眷顾的小子。感谢你姐姐吧——她和你抱做一团,裹着她能找到的所有皮毛。你们这两个马贼养的混蛋才能在我的帐篷里喝到一碗马奶酒。”
“阿爸...”巴扎挣开被干裂嘴唇流出的黑血粘在一起的嘴唇,含混地问到,声音嘶哑。
“你那个马贼老爹?那个去乞颜部打秋风的疯子?”老人的声音忽然变的有些恶意,有些嘲讽,顿了一下,吊足了胃口,“你猜?”
巴扎的心不禁悬了起来。
“你能看到我再说吧,小混蛋,别死了,你死了你姐姐会伤心的。”
巴扎就这样在新的大帐篷里住了下来,陪着他的只有苏玛。至于那个爱笑的父亲,給他当马骑的父亲,还有那个静静磨刀的父亲,就像那场雪一样,再也没人提起。但既然收养他们的部落是乃蛮部,也就说不上什么深仇大恨,而且他的身高还没过一个车轮,就算被乃蛮部人抓住了又能怎么样呢——草原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悲欢离合,死死生生,渴望壮大的部族都不能拒绝补充人口的机会,更何况巴扎和苏玛“身世清白”。
乃蛮部和乞颜部常在一个草场放牧。
收留他的**老爷把他收为了包勒,整天颐指气使。把苏玛送给了那颜的儿子阿日斯兰作侍女,但那颜和**都答应巴扎,在付出“足够的补偿”后,会让他们姐弟两成为自由民,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每次他替**老爷放羊漫步在大草原时,他都会想起阿爸,乞颜,苏玛和大伯,还有那场毁掉一切的白灾。他看着草原从延伸到天际,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于是他跟着天上的白云慢慢的走,时间在这种日子里显得缓慢而安宁。
他开始学刀,学射箭,学骑牛,学放羊,学一切草原人的本事,除了骑马——唯一的老马是**老爷的宝贝,每一天都会亲自牵出去饮马饲草喂豆饼,用一把骨刷把毛细细理顺。他叫它“那可儿”,兄弟的意思。
他还有苏玛,他最最亲爱的姐姐。他不能让她作为一个包勒活一辈子。
他成了草原上最勤奋的小伙子。他每天把羊牧在最肥美的马场,走过两次的路他都能再用精明的脑袋计算出更短的路线,这样羊能长足够的膘,更多的毛。他与马市上最老辣的商人议价,学习这些别扭“南原人”的别扭礼仪、商业辞令来让他们心生好感,——他敏锐地发现跟严谨的南原人打交道需要比跟北原人打交道更讲规矩——所以都是同样的货物他用优质的服务却总能卖出比别人多的刀币。最辉煌的一次,他甚至座位议价人为口拙的那颜换回了足够两年的食盐!那天整个部落都在欢庆跳舞,那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到,“好好干,你不会永远做一个包勒”
他疯狂地积累着皮子,一件,两件;一捆,两捆!他精道地做着边贸,皮货、肥牛;刀具、银器!他成了**老爷的摇钱树,但“足够的补偿”却仿佛永远填不满。“你不会永远是一个包勒。”那颜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句话似乎有其它的含义。所以,他还是努力地工作,任劳任怨。
乃蛮部虽然收留了巴扎,但实力较乞颜部来说仍然是偏弱的。而两部相隔很近,难免放羊时不在同一片草场撞见,尽管乃蛮部都会明智地退让,但在武力才是唯一通行证的北原,退让有时能结束麻烦,却也能带来麻烦——这一次,带来的是麻烦。
姐姐苏玛被乞颜部的人盯上了。那日阿日斯兰和巴扎去马市时,其实是和几个那可儿一起的。苏玛很久没出去了,所以也是一起,几年过去,苏玛快是一个大姑娘了。
乞颜部那颜的儿子苏日格打马走过的时候,散漫不经的他撇着脑袋看见了苏玛,姑娘羊脂般的肌肤就晃得他眼前一亮,他立马扯住缰绳直直地停了下来,他的那可儿们明白了什么,相互对视,诡秘一笑,利索地把阿日斯兰一行人围了起来。他看着躲闪的苏玛,灵动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贝齿轻咬,低下了头,鸡蛋般光洁的脸颊一瞬便蒸上了两朵红云,头顶一方红方巾下坠着一圈银饰,犹抱琵琶半遮面。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原来世界上真有比月亮还漂亮的女人,似乎整个世界都只是她的影子。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自惭形秽。他感到自己18年来的经历空虚地像海子边上泛起的泡沫——被这道光一照就破。他觉得自己的言行是如此的轻率,自己的穿着是如此的破旧,自己的成就是如此的微末。被月光沐浴的男人苏日格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不能自拔,不知道自己的失神引起了多大的麻烦。阿日斯兰一再要求,甚至是恳求苏日格不要当着去马市的路,这会严重地影响双方的关系。此外,最最重要的是,苏玛是他的侍女,是那颜儿子的侍女,吃相就不应该摆出来,更何况这么难看。
苏日格的那可儿蔑视着阿日斯兰,用马鞭扫了扫空气,暗示阿日斯兰闭嘴。
阿日斯兰脸腾地红了,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拔...刀...!”
那可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扭扭捏捏,象征性地把刀连着鞘举了出来。只有巴扎沉默地抽出了马刀。
突然,阿日斯兰转过头凶狠地突然咆哮道,“你们都聋了吗?拔刀!”
那可儿们终于拔出了刀,对面的二号人员轻蔑一笑,对着兄弟们使了个颜色,大家整齐划一地拔出马刀,清凉一片。
高下立判。
阿日斯兰黑了脸。好在苏日格听见拔刀声醒了过来,为自己得失态道了歉。送给了乃蛮部一只羊,送给苏玛一匹蜀锦——后者是前者市价的百倍。
苏日格愉悦地和乃蛮部的诸位彬彬有礼地依依惜别,他为自己知道了佳人名字而心花怒放,却忘记了在一旁牵着羊满脸尴尬的阿日斯兰。他还知道了姑娘喜欢听马头琴,却忘了在一旁沉皮黑脸的乃蛮伴当。最后他知道了姑娘的弟弟是巴扎,他几乎是哀求着让哭笑不得的巴扎收下了自己的骏马。就这样,巴扎阿爸当年用生命都换不来的东西就这样诡异地落到了巴扎手中。长生天天意难测啊。
苏日格走远后,阿日斯兰立马杀了羊,温热的羊血溅满了他的一身,那可儿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他冷冷地俯视他们,像雄狮突然发现自己所率领的竟然不是狮子而是绵羊。但看到挺直腰杆的巴扎时,他才终于挤出一丝笑容赞许地点了点头。
天晚上,巴扎成了那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