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河边,边城小邑。
但既然是边境的城市,又处在和平的时代,有着边贸的滋润,那么小邑就不会只是小邑,边城也不能只是边城。
事实上,作为中原诸国最北边的城市,邑城的边境贸易极为发达,无论是经济程度还是城市规模,都仅次于燕国的首都蓟城。而守城官又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他与周遭的大部乞颜、乃蛮等都处得相当不错,要是耐不住北原苦寒的拿颜老爷想偷偷进入邑城贪慕一下中原的繁华,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说,只要这帮老爷们不闹事,别瞎打听,也就当做看不见了。
不得不说,在这样宽厚的政策下,本来久困于草原人阴影下的邑城,愣是在他的一手好算盘下,焕发了新的生机,发展得极为繁荣,南来北往的行商豪客,八教九流,都一块鱼龙混杂在这座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
这都是陶唐帝的功劳啊,守城官每次望着日渐繁荣的邑城,都不得不面南而拜,感激那位总是持着拐杖才能温吞行走的垂垂老者——若不是他当初的强硬与怀柔,北伐大胜后及时与单于歃血为盟,订立和平条约,哪有现在边城小邑的传说?几十年后,待草原人像狼一样舔舐着伤口再次崛起时,再像狼一样南掠中原时,只不过一座被人屠戮抢掠的小城罢了!
这时他的眼神有些讥讽,王廷的老爷们总是久居庙堂,不体民情。食盐菜蔬其实是世世代代牧羊北原的草原人的生活必需品,得不到便会抢,因为不抢变会死——在让自己死还是让比人死的选项上,守城官觉得那帮刀口舔血的草原人不会如此迂腐。
所以,开放边贸比什么都好——马市一来,大家和和气气地做生意,那帮憨直木讷的牧民又不太会讨价还价,往往是好几张上好羊皮换一小袋食盐的坑爹买卖,都会开心得忘乎所以,能不动刀地互通有无,大家皆大欢喜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何不可?把彼此都逼到死角,不得不血拼,就是血性了?那是愚蠢!庙堂之上,朽木为官!
当然,凡事不能过度,不能走极端,就算是看似一本万利的边贸,有几条红线也是不能碰的,而其中有一条更是红线中的红线——贩运武器。
这就是他一脸阴晴不定地看着面前年轻人的原因了。
这个年轻人开口就要武器,他强忍着怒气没有发作,颤抖着接过他开的清单,只是瞥了一眼便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清单上这样写着——
青铜剑,100把;
盔甲,100副;
盾牌,200面;
短弓,100把;
铜箭,2000枝;
皮革,300包;
标枪,2000枝;
长矛,1000枝;
草药包,200副;
其余物品,后续通知。
他就不明白了,这个一脸傻笑的白痴就不明白?这些东西送给那帮戎人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从前有个喝高了的傻瓜抢到一把青铜剑就敢冲击城门,现在要是有个有野心的白眼狼得到了这一切,还不得把中原闹个天翻地覆?杀他个血流成河。
但这个白痴是王廷的客人,这不重要,
但这个白痴还是陶唐帝的密使,这很重要!
有些微微发福的守城官看着那方盖着玉玺的诏书,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捏着鼻子去为他鞍前马后。
是的,只因为他是陶唐帝的人。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是统领中原所有诸侯的天下共主,而是因为很久以前,那双把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温暖大手,和那双看着他充满悲意的眼睛...
他闭眼沉思了很久,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理由,我需要一个理由。”
“只是调查萨满教一神化的任务不需要这么多兵器,批给你短弓和铜箭就足够了。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个总是和气生财的男人睁开了双眼,眼里闪过比年轻人所见过的所有宝剑更要寒凉的光,“你越权了!”
年轻人没有看他,而是低头小啜着茶汤,赞道,“不愧是‘蒙顶上上茶,扬子江心水’,真是好茶!好茶!”
守城官双眼一红,正欲发作,却又听得年轻人幽幽一叹“——可是茶是好茶,碗是好碗,大人您又能在这张安静的办公桌上品多久呢?”
守城官心中暗动,抬起欲拍的手慢慢低了下来。
年轻人索性站起身来,依旧拿着茶碗,窗外的光柔柔地照了进来,浮动在上下翻飞的茶叶上,“不足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大人你现在只看到我把精良的武器送给草原人,却没有发现我送给了谁,为什么要送?大人,您不该这样啊——”
“陶唐帝给我的密令可不单单是是‘微查萨满’——而是‘乱之,使戎不得南下而牧马,以退大君。’”
“萨满教的一神化诚然值得戒惧,一个统一的狂热地萨满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因为它将打来一个统一的北原——这是所有中原王国的噩梦。
“但是,我们同样要明白,草原上的威胁不止是萨满教,还有那位展翅在草原上雄鹰——金帐单于,这可真真是一代雄主。
“如果我们只是打倒了一个萨满教,那么,这只雄鹰会像秃鹫见到腐肉一般,迅速地扶持自己的人,去填补那个庞然大物倒下时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为了打倒一个即将统一的萨满,却使我们的心腹大患金帐单于得以一统草原——这笔买卖不太合适吧?
“但如果我们不去管,那么萨满教又会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统一教义,排除异己,整合部落,一统北原——这甚至是金帐单于都没法完全阻止的事情,特别是在萨满教极有可能真的找到黄金时代遗迹的情况下。
“但幸运的是,我们还有那些那些喂不饱的部落头人朋友,也就是那些野心勃勃的拿颜老爷们。他们不会坐视萨满和单于任何一家独大——他们使我们天然的盟友。
“当然,我们只需要把这些武器交给合适的人就行了——只要他有足够的野心和能力就行了。哪怕他最后要与我们敌对,也是在给自己人放了足够多的血以后——否则实力不够,他不会有攻城的勇气的。
“大人,陶唐帝正在和南蛮的大君打仗,今年又歉收,实在是无力北伐了!
“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一跌不振的萨满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混乱的北原——哪怕看起来像是饮鸩止渴。
“因为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我的大人。”
守城官沉默了好久,叹息着抬起头,望着夏侯,“你是对的。”
“但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死活不答应吗?
“40年前北戎南侵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邑城城破后的那一场大火,烧去了我所有的亲人——无论男女,不论老少。
“我躲在床下,捂着嘴看到草原人穿透我父母的身体,再扎穿床板刺下的剑上刻着几个铭文‘元年秋,武备司监制’
“这是我们自己人卖过去的制式兵器...”
守城官重重的咳嗽了几声,悲凉地抬起头,“对,你是对的,我会给你盖章签发。”
“但好好使用,不要让中原人铸的刀再一次落在中原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