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巴扎迟疑对着阿日斯兰看到,这个笑嘻嘻的年轻人分明是一副南原人的长相,却亦步亦趋地双手捧着一条哈达,献给了巴扎。
巴扎愣住了,这不是我们北原人的礼节吗?他感觉自己越发糊涂了。
他看向阿日斯兰,阿日斯兰努努嘴,示意他收下。于是他满心疑惑地收下了。
年轻人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心满意足,又搭上斗篷,走到了自己的黑衣伙伴旁边,仍旧笑嘻嘻地看着他。
难道是南原人过来要做什么大生意?巴扎想到每次为部落当议价人时,自己都要为那些豪商献上哈达。他向合鲁台使了一个眼色,合鲁台扮了一个鬼脸,表示我也不知道。
阿日斯兰示意他跟上,于是这奇怪的一行人就一起来到了阿日斯兰的帐篷。帐篷外面由最可信的那可儿守卫,庄严肃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扎不时打量着那两个奇怪的黑衣斗篷人,暗暗皱眉。
事情还要从巴扎才刚进萨满大帐说起。
那日阿日斯兰醒来,对着火堆坐了一夜后,想着很多事情,但越想越疑惑,自己被拿颜拿着一把奇怪的刀伤成那样了,为什么还会被救活?是萨满的巫术,还是长生天的奇迹?他模模糊糊地记起小时候那个满脸慈祥萨满爷爷不是这样的——或者说,萨满理解的长生天和自己从小培养起来的、对长生天的认识并不一样。
对他来说,长生天,“孟和腾格里”,祂是天,也是地,祂存在于每一道贯穿天地的闪电,也存在于每一株充实马腹的苜蓿;祂是云,也是雾,祂存在于清晨的每一滴露珠,也存在于照彻露珠的每一缕阳光;祂是山,也是海,它存在于雪山的每一片冰凌,也存在于东海的每一卷波涛。
所有北原人,不,世界上所有人的命运都是祂的奇迹,所以祂从来都不需要神迹——因为这方天地存在就是祂的奇迹。
祂不需要有特别神圣的地方,因为所有地方都是神圣的,所以他对血湖感到疑惑——
祂不需要有“圣体”与“遗蜕”,因为从最高的天到最深的地,都是祂活着的身体。
祂不需要有“源血”与“圣杯”,因为每一掬清水便是祂最新鲜的血液,每一条河流便是祂最珍贵的血脉。
——祂不该像个人,如果真有神是祂的化身,那也应该是邻家阿哥阿姐的样子,就像《格萨王》里唱的那样。
他还记得那时萨满抚着他的头,制止了他对银鼠的施虐,他对他说:
“万物有灵。”
是的,万物有灵,世间万物都是长生天的一部分,流转不息。这就是他认识的长生天。而萨满则是沟通上、中、下三界的通灵者,他能赐福回归长生天的灵魂,却不能再将它从长生天手里带回。
这个长生天不是他认识的长生天。
这个萨满老爷不是他认识的萨满爷爷。
从什么开始不同的呢?阿日斯兰猛然想起,那是五年前在大雪山召开的祭天之礼,一道彗星自天而降,落在山顶便化作了血湖,而他认识的萨满爷爷就回来后慢慢地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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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起自己的额吉似乎认识救他命“源血”——巴扎给他描述过当时那诡异的情景,被装在精致水晶瓶里的源血...活物一般扭动、蛛网一般溅射的诡谲...渗进时是银灰、流出时却是血红的奇异...
但他那发愣的额吉却认了出来!要知道由于信仰、习惯不同,他的额吉娘平时基本就待在拿颜大帐!她怎么会认识“源血”?!
他慢慢地想起,额吉曾经告诉过他,自己的羌人外公有一次重伤不治,正是从蜀人涂山氏那里得到了救命的神药,效果似乎很相似...
他嚯的站起身来!向帐外大叫:
“合鲁台!”
“在!”
“跟我去南原人的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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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界山下,落日河边,边城小邑,这便是故事里单于与公主故事开始的地方,那个骑马使弓的少年,那个翘家闯荡的公主,鲜衣怒马,一见钟情...诸多扣人心弦的元素,再经过无数根琴弦的弹拨、无数名诗人的传唱...最后由一个说书先生整理编撰,去芜存菁,合起来便是无数草原人最爱听的话本故事。
故事很美,邑城也很美。
阿日斯兰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没有斡赤斤,他还能时常看到阿爸的笑脸,他总是会把自己高高地抛向天空,再问问地接住,然后一个温暖的胸膛便会把他软软抱住,而这个时候阿爸总会大笑着用大胡子扎他...
那时他刚学会骑马,为了庆祝,阿爸大笑着,要带他去南原马市见见世面,但出发的时间已经晚了,到的时候已经封市了。那个男人只是皱了一下眉就随即舒展,他比出一根食指搭在唇边,神秘地说到,“嘘——”
然后他们缀上了归程的商队,默默地跟了好久,直到隐没到了一座小树林边,看见了那座城——邑城。
这是阿日斯兰第一次看见城市。
他看见了一座城,却以为是一座山。
车马如大河一般涌入高大的城门,滔滔不绝,仿佛整个草原的商人都聚集到了这里。问候声、聊天声、叫骂声、马嘶声;货物滚落的声音、马车碰撞的声音、铃铛响起的声音——像是世间所有的生意都汇聚到了一起。西域的骏马、银器、宝石;蜀地的果盒、竹器、漆器;南原的布匹、食盐、陶器——像是天下的货物都运流到了一地。他抬头望去,城垛上的卫兵持弓而立,肃穆庄严;而守门的卫兵腰佩长剑,体量魁梧;商人们怕打衣冠,依次向前——像是九州的臣民都在这里检阅
他的拿颜阿爸有些沉默,也有些失神,转过头来,对着他复杂地笑道,看,儿子,这便是城市——南原人随随便便一座城市,便是北原最伟大单于的大帐也比不上。
他呆呆地看着邑城,突然明白了那句话——“两界山下,落日河边,边城小邑,公主单于。”
——难怪那么美的故事会发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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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阿日斯兰,这只沉默地狮子,依凭着旧日的回忆,再一次缀着商队来到了熟悉的邑城,还是熟悉的声音,还是熟悉的味道。
他让伴当们守在外面的小树林,只叫上巴尔和合鲁台,换上了右衽长衫,结起了高冠博带,便牵着驮马施施然地混进了车队。
城门官向他们伸出手:“每人两刀。”
合鲁台麻利地摸了出来,并不作声。
于是他们就这样走进了邑城。
摩肩擦踵,摩肩擦踵,阿日斯兰从没有挤入这么密集的人群,也从未陷入如此喧嚣的声浪,他有些昏了。但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刺进了掌心,咬牙醒了过来,拉上巴扎和合鲁台,转身别进了客栈。
小二上前,满脸堆笑,“三位爷,打尖还是住店啊?
阿日斯兰听不懂南原话,于是眼尖的合鲁台站起身来与小二细细沟通。
阿日斯兰皱着眉,回忆起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但那时太小了...阿爸当时是怎样在最短时间里找到最合适的铺子的呢?南原人多狡黠,肚子里面弯弯绕绕那么多,一旦露白便是“钱多人傻速来”的节奏,而被骗还是小事,被南原人识破了跟脚,能不能回得去还是两说。
快到中午了。他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反复地思考,一遍又一遍。
蜀人的货物什么地方能买到?——邑城——为什么神药不能在市面上直接贩卖?——跟茶砖一样,一般人级别不够——什么样的人手中会有?南原人?巴人?蜀人?西域人?——都有可能...
好,换个思路...
他们为什么要来北原?——因为可以获利——那什么东西利润最大?——金属武器、盐巴、茶砖,当然还有“神药”——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因为都是违禁品或限制品——违禁品为什么能做?——因为他们够强——什么人最强?——占据最肥沃草场的人,在邑城,就是拥有最赚钱铺子的人——
他弹动的指头猛地停住!
除了不占地方的神药,事实上无论是金属武器、盐巴还是茶砖,都需要足够大、足够隐蔽的仓库来保养、贮藏。这些东西肯定不能在光天化日下随便搬运,邑城乃南北交界第一大城,天下商贾云集,各方势力复杂,南国的王廷还算政治清明,再愚蠢嚣张的人也不敢在明面上挑衅天子的权威。
那么,该怎么运进来呢?该怎么储存呢?——有一家完全属于自己的大帐,哦不,是大院;有一条足够宽阔平整的马路。
阿日斯兰激动地折断了用得并不熟练的筷子,轻声叫到:
“合鲁台,你过来一下...”
一个时辰后,酒家已经换了几壶黄酒,上了几盘牛肉,终于,合鲁台带着一个小乞丐回来了,得意地向着阿日斯兰挤眉弄眼:瞧,这就是我用几个贝币便找到的向导。
阿日斯兰皱着眉看着小乞丐,衣服破旧,怯生生的,身上有几处浮肿,眼睛巴巴地望着桌上的菜肴。
阿日斯兰示意他随便吃。
小乞丐惊讶地看着他,并不敢接受,而是举着自己的破碗,往里面比划。
阿日斯兰挑了挑眉,有些不明白了,合鲁台见状将剩下的牛肉都用筷子赶到了小乞丐的碗里,低声对阿日斯兰说到,“他不敢的。”
小乞丐听完这话眨眨眼,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阿日斯兰没做多想,将几个下酒的小菜也顺手赶了进去,对合鲁台说到,“让他赶紧吃饱,我们好上路。”
这是城市里面一片隐蔽的街区,人很少,路却很宽,房子也是超出正常尺度的大,阿日斯兰按捺中心中的激动,就要到了!他已经在构思着说辞,跟这样的商界大佬交易,光拿出利益是不够的,害的拿出实力...
阿日斯兰不经意间瞥到了小孩的脸,在笑?刚才还流泪呢吃饱了就怎么开心吗?他慢慢地想到。
突然间天旋地转,他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贯倒在地,另一人劈下了他的马刀,第三人麻溜地卸了他的肩膀。他想大声呼救,却被破抹布捂住,只能呜咽不停。他平静地看向合鲁台,发现他也被人制住了,死命挣扎不开,被剪住双手捆在了一起,塞进麻袋里面了。他看了看小乞丐,又看了看面前那个蠕动的麻袋,慢慢有些明悟...
能再次看见天地时,阿日斯兰和合鲁台被反绑着推倒在了一间大厅里,嘴里的破布被扯了出来。他发现大厅正面挂着一幅九尾,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黑脸汉子,一边拭着他的马刀,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这个人全身罩着一袭黑熊皮缝制的大衣,敞露开结实的胸膛,既不左衽又不右衽,只是靠腰间一条蓝丝带扎紧。大大的黑眼睛冷漠森然,低着头对着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话。
这是一个很干练的人。
合鲁台紧张地翻译道,“少爷,这个人说,在邑城每抓到一个潜藏进来的草原人,官府就会奖励10个刀币,而那些被发现的草原人送到官府后,就会被砍下脑袋硝制,挂在城门上以供观瞻。但他是个生意人,愿意给我们一个活命的机会——他从马刀上得知您是乃蛮部一位尊贵的公子,所以认为10个刀币配不上您的身价,所以他希望我回去给拿颜老爷报信,送来100个刀币,或者说10张熊皮。”
阿日斯兰笑了笑,站了起来,“合鲁台,你告诉他,我感到十分气愤——让真正管事的头领来跟我谈。”
合鲁台有些动摇,阿日斯兰冷然道,
“就这么说。”
于是合鲁台立马翻译了,而黑脸汉子则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朗笑着说了几句。
“他说他就是管事的。”合鲁台可怜巴巴地说到,“并且由于我们的讨价还价,浪费了他的时间——他把价钱涨到了200刀币。”
“你再跟他说,我气愤的不是他给出的价钱太高了,而是把我们看得这么低贱!你告诉他,合鲁台是我的那可儿,我愿意出1000刀币;而我,是乃蛮部的拿颜之子,是无价的——如果他们还想继续这样偷偷摸摸地做生意的话,就尽管带着赎金逃出这座城市吧——长生天在上,苍狼与白鹿为证——我以最古老的祖宗之灵发誓,我的拿颜阿爸绝不会用钱币来遮掩失败,只会用鲜血来洗刷耻辱!”阿日斯兰威严的咆哮道,“叫上真正的头领跟我说话——我不跟眼里只有刀币和熊皮的人做生意。”
合鲁台吓到了,但在阿日斯兰的眼神逼视下只得结结巴巴地翻译过去。
黑脸壮汉盯着阿日斯兰,脸上闪过奇怪的神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过来拍拍狮子的肩膀,亲自给他松了绑,示意手下端上茶水,自己则去通报。
阿日斯兰就这样找到了夏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