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巴扎在萨满的帐前徘徊着,有些好奇,又有些心慌。他不时抬起眼看了看萨满的大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又立马缩了回来。他敬畏地看着它,似乎这顶帐篷之上便住着长生。
“进来吧。”老萨满沙哑的嗓音突兀地掷了出来,懒洋洋的。
巴扎心里一跳,但咽了一口唾沫,睁大了眼睛小步走了过去,却发现萨满老爷正舒服地躺倒在羊皮毯上,一只手三更手指掂着银杯,里面斟着马奶酒;另一只手抚弄着白狼的下巴,狼眯着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巴扎不敢做声,只是毕恭毕敬地敬献了一整只羊,几袋马奶酒,再献上了哈达,就再在一边,一动不动。
萨满满意看着礼物,带着青铜戒指的手指了指西边,示意巴扎坐下。他则慢悠悠地站起,在颤巍巍地坐在了正面。
白皮肤的侍女利索地奉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再依次摆上了端上来炒面粉和一大碗一大碗的奶油、奶豆腐和奶皮子等奶制品,都是银碗银碟盛装。
萨满眯着眼睛拿起了嵌着翡翠的鼻烟壶,吸了一口,巴扎拿着自己的鼻烟壶,只是向上举了一举,并不品烟。
满意地再吸了一大口后,萨满示意可以开饭了,于是巴扎双手平举银碗,慢慢饮下。
“这...”巴扎迟疑了一下,为什么这奶和平常的味道不同?有一股草木香的清甜。
“里面加了茶,教会称之为‘奶茶’”,萨满瞥了巴扎一眼,翻了翻白眼,又扯了扯嘴角,“没喝过?还是说连茶都没喝过?”
他挠了挠头,转过头,叫到:“吉布楚和,去,给龙格小子的盛具里放一块茶砖。我的客人总不能连茶也没喝过。”
侍女依言行事。
然后巴扎就看到一块黑乎乎的板砖清砸在自己的木盘上,他瞳孔微缩,突然明白了那日和巴尔搏克前,合鲁台视若珍宝的给他炫耀的东西。
所以,这东西...是“茶”?
茶是什么玩意?巴扎有些疑惑,明明是板砖,却可以喝?
“茶是马帮从蜀人那里驼过来的饮中圣品,”萨满突兀地陶醉道,“价值连城、价值连城——一两茶叶便是一两金子,这玩意可是连南原那边都不怎么常见呢...”
巴扎悚然一惊,萨满知道我在怎么想?却听见他继续陶醉下去“...但是实际上呢,茶呀,有钱也买不到,只有每次祭天大礼的时候,我乘机给教会奉上几盘金银,才能从大萨满手中分到那么几块,部落里的头人在库里格大会上也会分到几块,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其它的?去黑心肠的南原人那里买吧——奉上一头大象也不一定会还你一只银鼠。”
说完他眼睛发亮地看着巴扎,似乎在等着什么,服侍吉达老爷多年的巴扎却马上领悟了,习惯性地开始——
“谢谢大人的厚爱。萨满老爷知识渊博,博通古今,今日可让小子我长见识了!”
萨满听后面色潮红,猛地一阵点头,捻着白须笑弯了腰,脸上的皱纹被扯得更深了。
但他还是睁着大大的、亮晶晶的眼睛,像银鼠一样,使劲盯着巴扎,似乎在说,你怎么不继续?
巴扎头皮有些发麻,明白了些什么,这才发现了才进帐篷的不正常之处——这个帐篷不像常有人来的样子——无数诡异的东西被到处随意堆放着,除了中央,几乎没法落脚。
大帐的一圈都堆满了牛的头骨、马的膝盖、龟的贝壳、黄羊的眼睛、野猪的獠牙——好吧,这些是见识浅薄的巴扎短暂的一生能认识的。
但不知名生物的尾巴、奇怪味道的粪便、马打响鼻时喷出的涎液又是什么鬼?这骨头棒子为什么这么眼熟,上面还有七个孔?
“那是一个倒霉孩子的大腿骨,我早就看出来音质不错,做出来后果然如此。”萨满一副我很有先见之明的样子,又眨着灰扑扑的大眼睛邀赏
巴扎眼皮跳了一跳,瞬间感觉自己满背的冷汗,为什么摊上了这个差事?最近都有虔诚祷祝好吗?却不得不抽动着肌肉,换上一双充满憧憬的眼睛
“大人您的品味真是高雅,原来这么喜欢音乐...而且目光如炬,要是在马市上捡漏,那帮黑心商人还不得哭死啊!”
萨满闻言大悦,抖动着胡须,似乎又想说什么——
巴扎却不敢再拖下去了,自己毕竟不是苏日格,没有在苏玛面前吹拉弹唱四个日升日落的耐心,更不想在这个恐怖的老人大帐里过夜,于是装作满心好奇,大脑飞速旋转,努力回忆起父亲的音容笑貌,于是眼里终于盛满了足够重量的尊敬——
“长生天在上!伟大的萨满老爷!”
“恩?”萨满撇下了嘴,有些不满,他才刚刚想起几个智斗北原人智斗南原奸商的故事,准备把故事主角换成自己,被打断了当然不舒服。
“自从那天晚上我见识到长生天的神迹之后,心中对祂的信仰越加浓厚——当时听您说到圣地血湖——我的心中腾地感受到一阵强烈地召唤——那是来自腾格里召唤,他告诉我,要带上羊羔去为我的的安答还愿!
“我那被您赐福的安答醒来后,告诉我他梦中来到了天国,腾格里告诉他,血湖是五年前长生天赐给所有人世的礼物,也是祂彰显神圣与荣光的奇迹之地,也是所有北原人的应许之地!
“他愿意资助我,200只白羊、50匹骏马,5块茶砖还有100两白银去完成这次朝圣!——
巴扎还没有说完,萨满就疯癫了起来,老泪纵横,“长生天显灵了!长生天显灵了!又有迷途的羔羊被拯救了!”他面色潮红,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老鹰一般枯瘦却又强劲的手指死死扣住巴扎的肩膀,让他不由轻声一哼。
“去吧!去吧!我的孩子!长生天会保佑你的!带上你虔诚——只要你忠诚地信奉祂,像羊群信奉自己的牧羊人,那么,生前你的家人会得到教会的保佑,死后你的灵魂会得到腾格里的救赎!”
他颤抖着,把巴扎一直想要却不敢要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个救了阿日斯兰的水晶瓶。
不过里面的东西是红色的,不是银灰。“这是教会的信物,去吧,我的孩子!你已经被我这条长生天的老犬指引了!现在,去圣地得到自己的救赎吧!”老萨满浑身激动地打颤。
最后他取出一个陶罐,里面盛满了牛油。
“现在,我要用羊油给你施礼”突然间,一直不着调的萨满突然庄严了起来,神情肃穆,双眼锐利,语带慈悲,“但是,有一天,腾格里将会用血与火为你施礼——”
恍惚间,巴扎又看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夜晚,那一夜,部落受伤的男人们一脸惊惶地跑了回来,没有带来食物...他又看到了那个载歌载舞的夜晚,苏玛穿着紫色的云霞,微笑着从帐篷里走出...他还看到了那只沉默地狮子,对着自己的部民大声宣布“永——世——为——盟”...他还看到了,一双惊惶地眼睛,四周飘着血与火...
但这个感觉很快便被冲淡了——他们对长生天的敬畏很快便被马奶酒的香醇麻醉了,萨满干脆搂着他的脖子,大着舌头又开始讲起了自己在神奇的马拉戈壁上打马走过的故事。
当巴扎走出萨满大帐的时候,已经是明月高悬的时间了。
阿日斯兰在等着他,大袍被肆虐的风吹成一道旗帜,左手边是幸灾乐祸的合鲁台,右手边是一脸严肃的巴尔。后面还有两个影子?
巴扎惊到了,酒醒了一半,但还没来得及示警便被打断了——
两个人中一个人洒脱着摘下了斗篷,露出了一个年轻人笑嘻嘻的脸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夏宇的父亲,崇地的伯爵,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