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快就赶到了阿日斯兰的大帐,看着外面围着一圈沉默地伴当,那两个斗篷客点点头,跟着阿日斯兰进去了。
巴扎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两个南原人,一丝一毫地揣摩着他们的表情、行为和习惯——这是他代表部落和南原人做生意时练就的识人本领,甚至可以说是本能——在多年的实践中,这项本事已经无数次让他从奸商嘴里抠下肉来了。
曾经乃蛮部来了个算命的巫师,擅长察言观色,总是能够通过察言观色和花言巧语把牧民们哄得心花怒放——看过巫师表演的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半是神秘半是兴奋地低声讨论着巫婆的神奇——他总能在看你的第一眼就明了你隐秘的过去:喜欢过哪个姑娘、对长生天的祷祝是否虔诚、甚至小时候尿过几次床...诸如此类。
但是巴扎看不过去,这分明就是一个骗子——算命的最后牧民们总不免问问未来——被准确的算出过去后,人们基本上对巫师已经坚信不疑——于是他故意给人说出很恐怖的未来场景,把这帮憨直淳朴的牧民唬得天旋地转,于是最后哭着喊着、乖乖交出自己微薄的收入,让巫师“施法消灾”——完事后还对巫师感恩戴德,只觉用半年收入换取幸福半生真是一件划算的买卖。
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的他来到了巫师的面前,“先生,请帮我算算吧。”
巫师笑弯了眼,“算什么?”
“先看我的过去吧。”
“唔...你还未满15岁吧?”
“我不知道。”巴扎面无表情地说到。
“你不知道?”巫师有些吃惊,又有些迟疑,开始小心起来。
“听你的口音,不是乃蛮本地人吧?”
“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巫师烦躁地挥挥手,有些细微的汗渗了出来。他瞥了一眼巴扎的手,上面铺着厚厚的茧——这是握缰绳的北原人常有的,但他的特别厚。
“恩...你家里很穷困。”
“我不知道。”牧民已经悄悄围了上来。
“但你有一件事,一直想要办到。”巫师狡猾地从不会撒谎的身体细节入手,慢慢地推倒了一些东西。
“我不知道。”巴扎依旧淡淡地、冷冷的说到。
巫师终于忍无可忍:“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来算命?”
“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来算嘛。”巴扎狡黠地回答,“听说你既然什么都知道。”
巫师的脸有些白了,强作镇定,“你走,生辰八字不说,命星也不说,话也不会——你来算什么命?”
巴扎故作惊讶地问道,“什么,您刚才问了我生辰八字和命星?”
围观的牧民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对着巫师指指点点——怀疑的情绪开始酝酿了。
巫师急得满头大汗——人们已经把他死死围住了,那是在说:你总得算出一件事。
他决定赌一把。
“你家遭了灾,但剩下兄弟姐妹要抚养。所以你平时工作得很辛苦,想把自家的羊群喂得肥肥的,好让家人过个好日子。”他虚脱地说出了一句几乎适用所有穷苦牧民的话,他知道几年前很多家庭都遭了白灾,纷纷从北边流落到靠近南原人的南方,投靠了靠近马市的部落。这个厉害的少年年岁不大,却如此老成,身上补满了常年辛劳的痕迹,应该也不例外。
他其实猜对了大半——除了最后一句。
但巴扎笑了,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到,“那不是我的羊群,巫——师——大——人,我其实只是个帮人放羊的包勒。”
那天晚上巫师被愤怒的乃蛮人用马绳套牢了双手,绑在一匹烈马的后面,在与大地的亲密接触中,见识了整个乃蛮部的风景。
从那以后,巴扎就以看人出名了,开始被带着去马市议价,慢慢成为了远近闻名北原议价人,奸商的克星。所以这次也不例外,他运用着自己的能力,见微知著,暗自揣摩。
这是两个很奇怪的人。这是巴扎的第一印象。
当然,如果不奇怪也不会越过马市来到南原人的地盘了。更不会只是第一次见面就能让阿日斯兰带着他们进了大帐,奉上了奶茶,还坐在了北边——他和合鲁台都只能坐在西边。
所以他们手里必然掌握着值得如此的东西。
茶砖?盐巴?金属武器?这些固然重要,但巴扎认识的阿日斯兰绝不会为这些东西动心。
难道是...源血?
那个笑嘻嘻的年轻人已经享受着、放下了盛奶茶的银碗,表情终于变得庄重,他从袖子里慢慢抽出一个水晶瓶——
源血!
巴扎的呼吸粗重起来,却发现那个年轻人也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于是恰到好处地把激动掩饰为惊讶——北原人看到精美货物的惊讶。
年轻人轻咳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阿日斯兰阁下,我的朋友。在说这事之前,能先听你为我们讲诉一下北原的神话故事吗?关于长生天的。”
在座的北原人一愣,有些糊涂。南原人会对长生天感兴趣?
阿日斯兰努努嘴,示意合鲁台。
合鲁台思虑了一下,谨慎地说到,“长生天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一切——从高山到大海,从天空大地,从食草的羊到吃羊的人,都是长生天的奇迹——祂是世间万物,世间万物构成了祂。”
最后合鲁台崇敬地说到,“万物有灵。”
“那你认为...长生天有感情吗?”年轻人用轻轻的声音继续问道。
合鲁台咧开了嘴,“那你认为火有感情吗?水有感情吗?祂是一也是万,但正因为祂是全部,所以才不会偏帮——羊吃了草,狼吃了羊,人吃了狼,人死了肥了草——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循环,祂或许有慈悲,时常会化身神祇去帮助弱小,但那是为了维持自然的秩序...是冥冥中不可抗拒的天命...”
“也就是说,祂或许有感情,但那绝不是人类的感情?”年轻人敏锐的抓住了重点。
合鲁台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长生天绝不会有人的感情。”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长生天需要人的供奉吗?需要人的信仰吗?”年轻人继续兴致勃勃地发问。
“北原人信仰长生天,祷祝腾格里,是出于渺小对伟大的敬畏,”合鲁台沉声说道,“我们祈求牲畜新旺,阖家平安,是出于弱小对强大的尊敬。但是——”
合鲁台话锋一转,“你会认为你的眼睛对你应该有崇拜吗?你的手应该对你有崇拜吗?虽然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未能识得真灵,但我们都是长生天的一部分——双手对人可能有依恋,但是人会要求自己的双手对自己有崇拜吗?”
“当然不会。”年轻人笑容可掬,似乎长舒了一口气,但他的眼睛突然凌厉了起来,然后他慢慢起身——突然间巴扎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很高大的男子,只是由于身材偏瘦,而显得有些青矍。明明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大概20都不到,鬓角却染上了霜。
他环视四周,沉声道,“长生天——已经不再是长生天了。”
“变化已经开始了——早在5年以前。”
“是的,不用惊讶,那就是草原上最盛大的祭天之礼,从极西的帕米尔人,到极东的鬼方;从极北的塞种人,再到极南的乃蛮人——所有信奉长生天的部族,都会在各自萨满的带领下,挑选出最肥美的羊羔,最香醇的马奶酒,最精致的银器,最艳丽的布匹,前往大雪山,在圣湖旁边,向长生天献出自己的虔诚。有些偏远的部族甚至要提前大半年甚至一年出发。
“变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年轻人停顿了一下,眼睛扫了一圈,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发现,这个一直带着笑意的人,眸子里居然有了莫名的忧郁。
他低沉地问道,“你们这里,也流传着‘黄金时代’的故事吗?”
阿日斯兰眉头一挑,巴扎心里一沉,合鲁台长大了嘴又闭了上去,连另一个斗篷客也不自觉地肩头微颤。
“黄金时代,毕竟只是一个传说,”合鲁台迟疑地说到,“老人家总喜欢回忆‘最好的时光’,因为那一段时间里有他们的青春,也有他们的梦想。而人的记忆往往是个筛子,把不好的都过滤掉,好的留下——所以回忆起从前便是千般万般的好,说起现在便是‘世风日下,人行不古’。所谓的黄金时代,也就是这样的老人家言吧。”
“但是,不仅是草原人有这个传说,中原人也有。”年轻人坚持道,“我和我的同伴去过很多地方,包括西羌、巴蜀、南蛮、甚至东夷——所有地方的人,尽管语言各异、信仰不同——但所有的神话里都有关于‘黄金时代’的传说。”
“但这并不是从某一个地方流传出去的——”
年轻人沉声道,“这很不正常——每一个地方的人,都会因为历史、文化、语言、地理、气候的不同,所以在漫长的生产生活中,都会形成适合自己生活方式——这也造成了各地人民在礼仪、服饰、货币、饮食的差异。而这些所以在四岳大会之前,盟约没有签订的时候,这些差异是显著的。
“四岳之盟是中原的陶唐王分别和北原的单于、南蛮的大君、东夷的诏号、西蜀的凛君分别签订的——在那之后,商路大开,这才有了人员的大量流通、货通有无行走天下...
“北原人开始学会了中原人的筷子,中原人也开始穿上了北原人的裘衣...最后西蜀锦坊的蜀绣闻名天下,东夷渤海的蚌珠万人追捧...
“但问题是这些关于‘黄金时代’的传说在这之前就已经流传了很久...我查过王廷守藏室的卷宗,甚至在南蛮的点将台、北原的雪山碑、西蜀的洗剑石、东夷的穴中画里,都看到过同样的文字——当地的巫师、萨满或者祭祀,都是通过研究参悟这些神启之地而得到了神奇的法力...
“你们觉得这正常吗?”
阿日斯兰和巴扎都沉默了。合鲁台则继续怀疑:
“让我们回忆一下吧,所谓的‘黄金时代’...
“在很久很久以前...咳咳,这个开头真像是小孩子的睡前故事...“长生天在上,蒙诸神庇佑,人们住在高耸入云的房子里面,那时地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人...有红的,有蓝的,有黄的,有绿的,当然还有黑的和白的...总之那时五颜六色的人群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享受着天赐的和平...
“那时地上有很多人,几万人,不,不止,几十万,几百万——我爷爷甚至说有几千万的人...他们一起住在这大地上,住在插入云端的高楼里——甚至有些人甚至直接把房子盖到了云上,云飘向什么地方,他们就去哪
“如果说北原人是在草原上替老爷放牧羊群的话,那么他们就是在天空替诸神放牧白云...如果说北原人收获着羊毛和羊肉,那么他们就收获着闪电和彩虹...
“他们过着舒适安逸的生活,他们用傀儡术制造出机关人,又凭着神的恩宠,让神使赐福给机关人,赋予它们灵智,让机关人帮他们干活...
“他们甚至还会使用神灵赐下的魔法,在巫师的操纵下,人们使着御风的灵言,坐上铁皮马和铁皮鸟,便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哪怕从天之涯到地之角...
“但过多的财富让人荒淫,过度的安逸让人懒惰——他们的无节制的欲望吞噬了大地和天空,他们贪婪地抽取大地的血液、掘出大地的骨骼,又从天空偷走风神的叹息、雷神的愤怒,再从大海滤出巨鲸的骨肉、海水的精魄。
“终于有一天,神赐给大地、天空和海洋的宝藏都被黄金时代的人族用尽了。
“孙子责问爸爸,爸爸推诿爷爷,但天地的资源已经枯竭,最后他们把手伸向了星空——他们想去摘走诸神的王冠,抢走万神的宝殿...
“他们还自相残杀——是为了想让自己的氏族独占星空,这天地最后的宝藏?还是既想飞向遥远的星星,又舍不得大地的寓所?这一切都已经不得而知...
“因为神终于愤怒了——”夏侯接过了最后一句话,再一次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