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整个草原都在流传一条令人啧啧称奇的消息——
一个年轻的男子,带着数不清的精美的果盒、锃亮的皮革、锋利的刀具、精致的银器,堆在一个姑娘的帐篷前——那一夜,帐篷里没有人出来。
第二天,那个年轻的男子带着西域最好的香料、南原最好的陶器、蜀地最好的吃食堆在了姑娘的帐篷前,一公一母两匹大宛马,大朵大朵的羊群云一般把姑娘的帐篷围成了天国——那一夜,帐篷里依然没有人出来。
第三天,年轻人带来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他放下了自己的帐篷,奉上了自己的裘皮大衣,卸下了坐骑的马鞍,甚至脱下了自己的皮靴——那一夜,帐篷里还是没有人出来。
——终于,除了一把马头琴,他什么也没有了。
于是他在姑娘帐前坐了下来,拨起琴弦,开始唱起这片大地上流传了无数年的古老情歌:
他唱着潜藏于大地的悸动——
他唱着奔腾于草原的激情——
他唱着触及于天空的思念——
他唱着渤海之滨,人鱼唱晚,采蚌渔夫与鲛人少女的沧海桑田——
他唱着云梦大泽,烟霞万里,南蛮大君与巫山神女的金风玉露——
他唱着巴山夜雨,秋池夜涨,马帮少年与锦坊绣娘的生死契阔——
他唱着两界山下,落日河边,北国单于与南朝公主的无语凝噎——
他从日出唱到日落,又从日落唱到日出,他的嗓子已经唱到沙哑,他的指尖已被琴弦割破,到了第四天的傍晚,他只能咿咿呀呀地扯出一些不成调的曲子了
——用着带血的手指。
他终于精疲力尽了。
他倒在了地上。
恍惚间,他看见帐篷的帘子动了,年轻人挣扎着抬头——他的女神从天国里走来,披着紫色的烟霞,上面飞着两只奇怪的水鸟——
那种水鸟的名字他只讲过一个人听——
那个姑娘的名字叫苏玛。
那种水鸟的名字叫鸳鸯。
他的女神终于走出来了,穿着这四天在帐篷里织好的嫁衣,用他送给她的蜀锦。
——他向她走过了九十九步,现在,终于由她向他走过了最后一步。
第一次,第一次苏日格如此虔诚地匍匐在地:他感觉自己看见长生天了。
在旁边守了四天的人再也忍不住了,揩了揩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眼角,纷纷摸出攥在掌心好久的唢呐、马头琴、羌笛还有大鼓,疯了一般为年轻人欢呼起来
——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鼓掌。
那个姑娘的名字叫苏玛;
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却不叫阿日斯兰
——他叫苏日格
真是一个喝得烂醉的夜晚啊,几乎所有人都神志不清了,人们四处发疯、四处打架最后又抱在一起痛哭——那一晚人们干翻了所有库存的奶酒,那一晚本来互相瞧不顺眼的乞颜人和乃蛮人抱在了一起,那一晚男女老少都围着冲天的火堆挑起了传自天神的舞蹈,那一晚人民亲如一家,谈起了家长里短。但那一晚的男人却没有姑娘喝得多——她们的天神苏日格终于被抢走啦。
可是那一晚巴扎并没有参加姐姐的婚礼,因为他知道比起幸福,悲伤更值得自己安慰。他没有说话,语言在此刻已是多余——沉沉地火焰喑哑地烧着,火舌舔过柴禾,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火星子不止一次溅到了那个人的身上,那个火堆旁的孤索身影。
巴扎看着他,这个叫阿日斯兰的男人,名字在北原语中本来是意为“狮子”的啊。
可是这头狮子已经在火堆边一个人呆了一个晚上了,火光明灭不定,照不清他的脸。巴扎只知道这个背影没有动——或许他咬着牙?或许他流过泪?或许...或许...
他只是用一只手扶着额头,坐在柴禾堆上,月亮慢慢落下了,太阳慢慢升起了
真是刺眼的日出啊,巴扎想到,他知道苏日格的帐篷和财产都在被收上了马车,组成连绵的车队,一辆接着一辆,用草原上射得最远的弓射去也射不到尽头。
可是安答啊——
天就要亮了啊,苏玛就要走了啊!她会很久都不回来,因为他们会有自己的帐篷,是的,他们当然会有自己的帐篷——那是一顶搭得高高的,高高的帐篷,外面披着的羔羊皮洁白得像天上的云...
然后他们会请客人过来,是的,他们当然会请客人过来——有拿颜阿爸,有阏氏额吉,有兄弟姊妹,有换血兄弟,还有伴当那可儿,说不定还有他巴扎呢——那时,一条哈达会从包顶木圈垂直而下,所有的客人都会称颂他们大帐的华贵富丽...
然后他们会开始用餐,是的,他们当然会开始用餐——那是一方进自西域的大毯,上面用精致的银器布满了,有烤全羊,有黄羊腿,有獭子肉,有奶皮子,有奶豆腐,有酪酥饼,有果子盒,有马奶酒。他巴扎从前可是一个包勒呢,当然会吃得兴尽而回!
然后他们会住在一起,是的,他们当然会住在一起——白天,男人会出去打猎游席,女人会出去牧羊挤奶,晚上回来,却会一起弹起马头琴,一起唱起格萨王!
最后他们会有一个孩子,是的,他们当然会有一个孩子——或许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儿子,有好几个女儿。儿子会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他们会学会骑马,会学会放羊,会学会弹琴,会学会为一个女孩子争风吃醋,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女儿会跟着额吉一起牧羊,也会一起看夕阳,突然有一天,她们也会喜欢一个男孩,那个男孩背着马头琴骑在白马上...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他们终于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整天活得浑浑噩噩。但突然有一天他们看到了帐篷外的夕阳,想起了那一天,这个老婆婆和老翁翁啊,还会扯着青皮开始鬼笑...可是这个故事里,你在哪里呢?我的安答?
天亮了啊!安答!
巴扎猛地醒了过来,原来是合鲁台红着眼睛在拍他,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发现那可儿们沉默地站在阿日斯兰的周围,提着马刀。他们沉默着,只等那个男人一声令下——鲜血能洗刷耻辱,鲜血会证明荣耀!
——“苏日格世子请少爷赴宴。”
苏日格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阿日斯兰,眉头微挑,旋即笑道,“阿日斯兰大兄,虽然蒙长生天庇佑,我即将带走祂赐予我的妻子,但她毕竟曾是你的侍女——于我而言她是比整个世界都还宝贵的珍宝,但对您毕竟是一个损失,如不嫌弃,请收下我的补偿——”
他拍了拍手,伴当牵来两匹马,一公一母。
是大宛马!
阿日斯兰旁边的伴当们依旧沉默,但眼皮有些跳动——大宛马远在极西之地,被西域人当做上神赐下的瑰宝,北原人至今未能建立起一条稳定的商路——每一匹都是千难万难地偷运而出,十匹马里跑不出一匹,无论在哪里都是千金不换,而这,分明还是可以配种的一对!
就是库里格大会上的单于赏赐臣子也没有这么豪爽吧!
巴扎紧张起来,苏日格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知道如果正在气头上的阿日斯兰发疯拒绝,拿颜老爷一定饶不了他——
“我,代表乃蛮部接受乞颜部苏日格的馈赠。”阿日斯兰毫不迟疑地回答,巴扎吃惊地望着他,这是...阿日斯兰?
他接着说道,“长生天在上,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落日河为证——乞颜与乃蛮永——世——为——盟——!”
“世——为——盟——”
“为——盟——”
“盟——”
这声音传出去好远好远,又仿佛从辽远处的大雪山反射了回来,荡了一圈又一圈,悄悄围成一圈的伴当们红了眼睛,衣袖里暗中抽出的马刀无声跌回了刀鞘。
这一刻,阿日斯兰振臂高呼,这一刻,他气壮山河。虽然光头破面,虽然虎目含泪,但从来没有一次,他如此像狮子一样威风凛凛。
外面人们却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长期的和平即将到来,双喜临门,于是都欢呼起来。特别是斡赤斤,他跳了进来,拉着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大叫到,“苏日格哥哥!阿日斯兰哥哥!苏日格哥哥!阿日斯兰哥哥!”
巴扎盯着阿日斯兰,一寸一分地在他脸上反复侦查,想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自然,一丝一毫,对,只要有一丝一毫就行——那么这个阿日斯兰就还是我认识的安答。
但他没有,他看不出来了,他看不出阿日斯兰的心情了。那是一张扁平粗糙的脸,没有眉毛也没有头发,眼珠子平静又漠然,看不出喜怒。
——就连巴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安答有一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