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父,求您放了凉秋!”已经三天了,子苏就这样双膝着地跪在淑均夫人的屋外,任凭来往僧众如何侧目,依然如旧。
屋内没有回音。
整整三日,圣安寺守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不仅如此,正一还下令搜寺,从藏经阁到后院的小厨房,无一例外。他派徒弟将正闻的人杀得干干净净,血染寺中,不堪入目。
“春来空头画眉长,闲梦江南百合香。许家有女新落地,丈夫未可轻姑娘。”
字已模糊,纸也泛黄,凉秋细细思索这四句诗,“百合”二字在诗中略显怪异,当指《百合剑阵》,那这江南便是许府了。有女落地,按年岁推断,正是自己。如此一来,正一所为是这纸条的缘故。
两手臂忽被人抓住,凉秋下意识用力一挣,身体后撤了三四步,连来者也没站稳。
“许家的女儿真不可小觑。”正一笑眯眯地看着他。
凉秋心底泛上的厌恶如汩汩泉水往外冒,生怕自己出言不逊,便避而不答。
“不说话?看来子苏得一直跪着了。”正一边说边留意凉秋的神色,“还有,贫僧的建议你考虑的如何?”
“我不会拜你为师的。”凉秋想到正闻,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你已年过古稀,要这天下还有何用?再过几十年不过脚下一抔尘土。”
正一朗声大笑:“我所做岂为我一人,乃为整个圣安寺!我圣安寺本该是千古第一圣寺,奈何身居偏僻之地,中原人竟都不知。我有生之年,必当尽全力让圣安寺在名扬天下。”
强行镇压,何得长久?凉秋心中冷笑,奈何这番道理与正一定是说不通的,何况父兄还需他的解药。“我不拜你为师,但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以何为证?”
“我如今给不了你什么,我以我的性命起誓。”凉秋闭上眼睛,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
正一却没立刻答应,反问道:“你敢以子苏的性命起誓吗?”
“……我以叶公子的性命起誓永不与你为敌。”
似乎终于达到目的,正一转身出门,凉秋忽想起一事:“叶公子还跪着吗?”
“我已让他起来,是他非要见到你才肯起身。”正一头也不回,一身袈裟泛着寒光。
为什么?凉秋心中一疼,飞奔而出,她有许多话必须和子苏说清楚。
三日未合眼,膝盖疼痛,子苏已晕了过去。凉秋虽早告诉自己和他没有关系,可看到这一幕,脸上依旧抽搐得厉害,是为了让泪不留下来吧。
命人打来热水,拿了金疮药和纱布,凉秋将子苏的裤腿轻轻卷起来,用手沾了金疮药,在子苏膝盖上轻轻涂着,感受那参差不齐的伤痕,青青紫紫。究竟要多大的毅力,才能不吃不喝跪三天之久?而在这坚韧的背后,是怎样的感情?
轻轻将伤口包扎起来,凉秋起身打量整个房间。禅房简陋,无须多少装饰自有一番古朴典雅之意,让人心静而忘忧。
床边有一个已掉了漆的木桌,砚台中墨已干透,笔未收好,显然子苏常常练字,但这三日没有动过。
凉秋起了好奇,翻了翻他的字帖。他的字不像一般男子力透纸背,而是力道适中,点到为止。看他的行书如听曲一般,流畅优美,有让人气定神闲之效。凉秋回忆起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时光,子苏日日陪自己在书房练字,不由痴了。
一页,两页,十页……短短几日,他已练了这么多!翻到最后一沓时,字迹一下潦草起来:“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子苏,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什么?
厚厚一沓,尽是此句,说尽相思。自己一直患得患失,刻意疏远,原以为是苦了自己,谁知他的苦,竟也如此深刻!
可自己真正怕的,是有朝一日,兵仞相接,必分得胜负。恰如正闻所说,自愿担起的重任,天下苍生的性命,远胜于自己小小私情。
“醒了?快别动,刚擦过药。”凉秋忙摁住子苏,“从前是你照顾我,如今换我照顾你。”
“凉秋,你怨我吗?”子苏浑身透着无限疲惫,“如果不是我,师父和师祖就不会注意到你。”
凉秋摇摇头:“你真傻。早在母亲葬礼上钟夫人就想带我走了,后来东方府大宴,钟斗阳又来抓我,都和你无关。从头到尾,都是我拖累你,让你被你师父利用!”
“你怕拖累我,所以拒绝我?”
轻蔑地冷笑,凉秋用手指着的心:“咱们立场不同,早晚决一死战,之前做这些纠缠有何意义?”
“若无关,何必留我在你府上?若无关,何必去短松寺看我?若无关,你现在为什么在这里?”子苏越说越激动,眼里似有波涛,“多情总被无情恼,你总想着以后的事儿,要操心,天下的心总是操不完的。凉秋,算我求你,为自己一回,哪怕就有一刻是为自己的,也值了。”
凉秋默默不语。自打离开学堂,祸事不断,风波迭起,再没真心笑过。如今把自己都搭了进来,凉秋刚有些动心,转而想到方才的誓言,心头一阵刺痛:“我对不起你。”
子苏皱了皱眉,嘴角挂着笑意,语气却很深沉:“你太看轻我了。我只遵从本心,你恼我恨我,都是我自找。倘若有一日我因你失了性命,也是我心甘情愿。”
或许眼下只有我自己过得好,才能将正一今日加注于我的,来日加倍奉还!紧紧拥抱住面前温润如玉的男子,这一刻,在心里上演过无数次了,凉秋,好好爱一次,忘记你的使命,忘记你的顾忌。
子苏感受着相拥的温暖,他的笑声是凉秋未见过的爽朗:“我们会在圣安寺久住,不管你要呆多久,有多久,我们爱多久。”
凉秋起身离开怀抱,拿起书桌上一张写着“天凉好个秋”的纸,塞进袖中:“以后有什么事,说出来,何必欲说还休?”
朝阳融雪,正月微凉。昆仑春山烟欲收,两情相悦话衷肠,林间蝶双双。
第二日寺门开禁,香客往来,热闹如初。正一派人赶去许府送解药,凉秋在子苏的影响下,开始读些佛经。唯有淑均夫人胸口中了凉秋那一拳后,一直昏迷不醒,成了隔在凉秋和子苏之间的一道坎。
“子苏,你恨我将你师父打成重伤吗?”
“我不曾想到师父竟因为正一大师对你起了杀心,我虽心头伤感,但拳脚无眼,实在怪不到你。”子苏用毛巾擦了擦师父的额头,即便受了重伤,淑均夫人仍是气定神闲,月朗风清之态。
“淑均夫人由方丈抚养教导长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倒也正常。”凉秋念道,心里想到淑均夫人也是子苏的师父,他日夫人要他做什么也是义不容辞,不由戚戚。
“诶,方丈不应该精通医术,否则也不会有‘暮月朝阳’这种奇特毒药,难道他救不了夫人吗?”
“不,太师父不懂药理。圣安寺中并无医药方面的书籍,僧人修行,小伤小痛也都自己挨过。实有大病,才下山医治。而暮月朝阳……此毒太过复杂,寻常大夫也配不出。”
“有人在帮他,”凉秋的背脊凉了起来,除了秋水派,东方府,黑风寨,还有人在他手下,“是谁?”
“只要露出马脚,定有迹可循。凉秋,这段日子你且放宽心些,有些事情急不得。”
此处相距江南千里,山上仍积雪,可她知家乡已有春迹,碧溪潺潺自庭前而过,若能渡过此劫,她绝不要再离开家乡。
“可叹我自称痴迷医学,却解不了身上的毒,看着那日东方府大宴上的门派已一一归顺圣安寺,略有不服便被杀害,我却束手无策!”凉宇攥紧拳头,紧盯着罗斯教送来的那一袋各色药物。
许暮凌也叹了口气:“正一既有心要我们屈服,当然用最厉害的药。何况下毒容易解毒难,你能从这么多药中试出何为毒药,已是十分不易了。”虽说未能解毒,然而验过这么多复杂奇妙的药,凉宇的医术突飞猛进。
二人正若有所思时,门外弟子忽报:“东方府三小姐求见。”
琼莹!凉宇为之一振,忙说:“快去正厅,请世妹进来。”
一身粉红色夹袄配头上水仙花的簪子,迈着闺阁小姐的步子,琼莹显得粉嫩可爱又不失贵态,只唯独不似武林中人。
“上次晚宴一舞,小小年纪便惊艳四座。若老夫没记错,你如今不过十三吧?”
“世叔记性真好,再过两月我就十四了。”琼莹回答。
凉宇仿佛走神了,一言不发,直到有弟子上茶来才问:“世妹前来所为何事?”
“我听闻许家有人中毒,特拿来解药。”
许暮凌眸色一闪,口吻依旧和蔼:“琼莹,你父亲就派你来送解药?如今天气依旧寒冷,路途漫漫,不怕冻着你?”
“长姐出嫁,二姐离家,幼弟稚嫩,府里也没什么得力的人,这么重要的事自然是我来。”琼莹语气中透着得意。
“那便多谢了,可否呈上?”凉宇接口道,他接过后取出一粒放进茶水中化开,是淡淡的黄色,仔细查验后至少无毒。罗斯教传话来,说此毒名为暮月朝阳,是正一新得的厉害毒药,东方海难得成功下手,怎会轻易放过他们?莫非是凉秋……凉宇只觉身上一阵寒,转头对琼莹道:“我妹妹呢,在哪里?”
疾风穿堂而过,带着初春冰凉,春寒料峭,蔓草矮树尚不愿抽芽而出,昆仑山上,该有多冷?两边的烛火跳耀了两下,众人晃了眼睛,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世姐武功高强,不必为她担心,倒是世叔和世兄,你们可别辜负了她一番苦心,”琼莹甜甜一笑,两边小巧的珍珠耳环来回摇晃,透着与年纪不符的妩媚,“若还不相信我,我大可留下,又不是没住过。”
正厅已被琼莹带来的人手围住,弟子们不得指令不敢轻举妄动。许暮凌从凉宇手中抢过解药一口吞下,只觉热气上涌,四肢舒展开来,他试着运气至奇经八脉,竟无比顺畅,朝凉宇微微颔首。凉宇迅速接过一颗吞下,只见脚下一飘,便移到了琼莹身后,用剑抵住她的脖子,道:“让你的人立刻撤离许府。”
这几下奇变看得人瞠目结舌,原来同样是“大雁南飞”,各人施展开来竟有如斯差别。
“所有……所有人立刻离开,到十里外城郊呆着别动。”娇嫩的肌肤蹭到冰冷的剑锋,让她瑟瑟发抖。
凉宇派人将琼莹带去开林堂,仍安顿在原来的屋子。
“真不知东方海如何调教的,这琼莹小小年纪也懂得如何耍狠卖乖,再过几年也是狠角色。”许暮凌眼底蒙上一层阴沉。
琼莹的蜕变速度惊人,过不了多久,她的心智就能超过她两个姐姐了。凉宇这样想着,又自责起来:“我真没用,一次次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居然还得靠妹妹舍身换取解药!真不知妹妹现下如何!”
“凉宇,你不必担心,看他们意思,凉秋应当无事,只是我们该仔细筹谋如何与圣安寺对抗,救出凉秋,不再受制于人。”许暮凌心里也自责万分,只是苦苦忍耐。
“府主,不好!东方府主在府中杀人了。”一名弟子匆匆来报。
这下哪还能冷静,凉宇忙拉着弟子:“谁?”
“是李府的二公子,李汨。”
是他?许暮凌心生疑惑,凉宇也一下愣住:东方海已如此按捺不住,对四大家族的人动手了!李汨原是因为李涵家务缠身,不得已才拖着病躯来东方府要解药,哪知一向说话喘三分的李汨这次竟如此刚强,当着众人的面痛骂东方海乘人之危,行事阴险,叫东方海气极,失手打死了。
亲家杀了自己的儿子,不知李府如何应对?府主,李涵和几个手下都中了暮月朝阳之毒,能依靠的便只有足不出户的李汨。偏偏李汨又是个病秧子,居然刚烈不屈,来个鱼死网破。这下本要投靠东方府的帮派心头一凛,不敢轻举妄动了。昔日亲家成仇家,要投靠东方府的人也要掂量掂量李府的实力。或许,是时候和李涵联手了。
这时候,余光又瞄到挂在书房的那柄剑:大师兄,你究竟去了哪里?凉宇抚了抚额头,朝在门口守着的弟子道:“把许府历年的名册和家谱拿来。”
从爷爷在世时做府主的地方查起,一行行排查下来,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凉宇揉揉酸胀的眼睛,起身往藤院走去。
每到老府主退位,新府主上任之时,从前与新府主一辈的弟子,武功不错的便可留下,其余均奉送银两,离开许府。留下者便安置在藤院,如今,这已是许府唯一清静之地了。
大家正练功,见凉宇过来忙起身行礼,凉宇也不寒暄,只道:“各位可曾听过有徒弟被赶出许府,剔除名册?”
过了半晌,终有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响起:“当年似乎有个人因为调戏师妹多次,被打了五十棍,离开了。这么多年,老府主仁慈,没再赶走过人,自愿离开的,也没被划出名册。”
仿佛有隐见曙光之感,凉宇欣喜地问:“那你可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后来去了哪里?”
这时约有七八人想起来了,有人直接大呼:“是方寄青方师弟!他当日挨过棍子伤得不轻,还是我不忍心,想着他家原在黄河一带,便一路送他去了长安的短松寺。”
短松寺!凉宇去长安时曾见过多次,香火鼎盛,若他真的出家了,也算是好地方。他辞谢众人,抬脚离开了这里。
“妹妹,你若是在该多好,”凉宇辗转反侧,月上栏杆却无睡意,“罢了,另一个人就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