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咚”的一声,一碟点心摆在凉秋面前,她拿起一块,道:“多谢。快去忙吧,正闻大师虽让你们招待我,但也不必如此客气。”
“没关系。不知道乔姑娘爱吃什么样的,所以我擅长的都做了一点。”一个陌生声音响起,引得凉秋微微抬头。
浓眉大眼,面色泛黄,双手掌纹如石头上的凹痕,一看就是常年劳作之人。凉秋扬了扬眉:“我随便吃什么都好。”
那人闻言有些讪讪,仍说:“乔姑娘是客,师父很少和外人打交道,若再不好好款待,以后就更没人敢来了。”
师父?想必是正闻的弟子,她语气缓和了些,面色却依旧冷淡:“多谢,你回去吧。”
“我叫方寄青,乔姑娘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他走后,凉秋盘腿坐在床上,嘴里念叨着《舒脉学》的口诀,脑中却想到昨日中午在正厅门外听到的淑均夫人和正一的对话。
那日东方府大宴,所有酒里都加了暮月朝阳,凡喝过酒的皆中此毒,秋水派、黑风寨亦不例外。而东方海此举出自正一的授意,为了不让人起疑,正一连自己弟子也不放过。无怪那日钟斗阳奈何不得凉秋。正一千算万算,想不到凉秋从不饮酒。若钟斗阳知道自己被师父算计,不知会作何感想?这暮月朝阳是正一研制的新药,能令人手脚酸软,内力尽失,而名为“暮月朝阳”是说只有夜里和清晨饮下方有药效。没有解药,内力会逐渐散去,直至没有。
“当年我和师兄就住在这个小院子里,年级到了二十五才搬去中院。”淑均夫人领着子苏朝凉秋的房间赶来,眼见出门就要撞上,情急之下,凉秋翻身滚到床底。
“其实我还是爱这个后院的屋子,离那些和尚远远的。原来旁边还有两个屋子是你二位师伯的,现在都改造成通铺了。”淑均夫人在桌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温和中透着诘问,这是最让凉秋心慌的声音。
“嗯?”
“为什么瞒着我?师父,我以为你信任我。”
淑均脸上泛出淡淡的柔光,道:“从前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保护你;现在让你知道,也是为了保护你。”
子苏没有再质疑,却又问:“师父,你心里明明知道师祖这么做是错的,为什么不制止他?”
“子苏!咱们没有选择。你知道来圣安寺之前我见过谁吗?”
没有回答。
“钟夫人。”
凉秋听后神经蹦到紧致,母亲葬礼上那幕她本已不挂心,可今日淑均一语,又让她想起那位盛气凌人,险些要了她性命的中年妇人。
“钟斗阳出事了。”淑均把钟夫人口中那场恶斗如实转告给子苏,又道:“钟夫人一下老了许多,儿子死了,丈夫重病,可怜了她。若非师父的暮雪朝阳,许姑娘早已死在钟斗阳刀下。可如今……却恰恰相反。”
“凉秋被围攻了?伤势如何?”子苏道。
“子苏,你是被那小丫头迷昏了头!你师伯命悬一线大夫说那一剑已伤心肺,只怕救活过来也无法剧烈运动,更不可动气。”
竟没能杀了他!凉秋心想。
子苏心寒至极,离淑均又站远了些:“怨不在大,可畏惟人。师祖这样做,终会得到报应。师父,请恕弟子冒犯,您这样,是助纣为虐。”
淑均没有责备子苏,只是满怀愧疚地看着他:“我本是落魄官宦家的小姐,是师父看中了我,带我离开了那个乌烟瘴气,颓败腐坏的家。我此身都是圣安寺的,无法改变。可你不一样,子苏,三日之后,你手脚回复利索,便离开秋水派吧。”
“即便我有一日要站在师父的对立面,师父也不怪我吗?”
“做事首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不必求得他人认同。”淑均夫人直视着子苏的眼睛,话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打破了这异样的安静,只听门外道:“淑均夫人,方丈传你去正殿。”
“若有一日,师父死在你棍下,无怨无悔。”
待二人离开很久,凉秋才敢从床底爬出来。想不到听到这么多东西!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昨日淑均和子苏一定又聊了许多。
“乔姑娘,我能进来吗?”是方寄青。
凉秋心中烦躁,但还是让他进来了。
“方才淑均夫人进来可吓死我了。幸好姑娘机智,我让人引开了他们,只是他们也许还会再来,姑娘一定要小心。”
“是你岔开他们的?”凉秋有些惊讶,眼皮一抬。
方寄青嘴角显出一分不易察觉的得意,又挥挥手让人抬进来一个箱子,道:“昆仑山上寒如严冬,我特让采办的人买了些冬衣棉被回来,让姑娘晚上睡得好些。”
这般献殷勤,凉秋不得不远离几分,她掏出十两银子放到桌上:“这些你拿去,以后不用再费心照顾,生意人走南闯北,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考虑周全。”
他一下露出失望的神色,故作轻松道:“我怎敢收姑娘的钱,在下告退。”
山风飒飒,积雪深深,凉秋突然觉得很孤单,恰如和大师兄住在山洞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再艰难,身边起码有一个可依靠之人,不似如今孤苦无依。解药,拿不出解药,谁能奈何正一?哥哥若知道他自己功力尽失……想到他那性子,凉秋骨头都疼了起来。
睁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凉秋轻轻一挣,竟动弹不得。
正闻见她醒过来,忙扶她坐起,双手放在她背后。凉秋只觉汩汩热气从后背而来散至全身各处,原本僵硬的关节一下子舒展开来。她也集中精神,任凭体内真气流动,默念着《舒脉学》第九关的口诀,从前难以突破的大关今日异常顺利,丹田处一股暖流通过,正闻的手也顺势放了下来。
“多谢正闻大师相救。”凉秋朝他跪下磕头,方才真是凶险万分,若无正闻帮助,恐怕终生不得动弹了。仿佛仍能感到他输送给自己的内力,有种熟悉和安心之感。
“你已练成《舒脉学》,恐怕世间再无人内力及你。”正闻一派云淡风轻,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输送出去的内力。
凉秋此时神志已清明,反倒不肯说话。她麻木地望着天花板:若说初次与子苏相遇是偶然,那第二次,第三次,是他的一厢情愿,还是淑均夫人的刻意安排?
“弟弟,弟弟!”父亲的痛哭一次又一次回荡在自己耳边,这样的杀戮还要持续多久?
痛苦地闭上眼睛,掌心的冰冷如二叔的尸体。
她只是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子苏的愧怍,回到短松寺不过求自己安心,哪知他拼命追来。
不能连累子苏,不能!凉秋本已狠下心不让他上船,可最后还是拒绝不了那默默无言的柔情。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圣安寺的方丈正一,是钟斗阳的师父,是叶子苏的师祖。
原来自己从前的担心和期盼,那般可笑。
“子苏,咱们没有选择。”
“许大小姐,你打算这样逃避下去吗?”正闻显然是听说了上午的事。
凉秋一激灵,对上正闻苍老睿智的眼睛:“你知道我是许凉秋了。”
“《舒脉学》岂是寻常人练得的。年纪轻轻,真了不起。”
凉秋慢慢起身下床,喝了口水,身上感到有点凉,便披上了今日方寄青带来的棉袄,和正闻相对而坐。
她又恢复往日神色,这才是她真正的侠女风范。只是不知上午她听到了什么,竟变得如此失态?正闻心里一面揣测起来。
“正闻大师,你觉得方寄青这人如何?”凉秋突然发问。
“谁?方寄青?”正闻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很普通,很用功,你不说我还真注意不到他。”
这么低调?凉秋纳闷。不过才两日,三番五次来找她究竟为何?即便再不想搭理,她也必须想想他的来历了。“我的身份你早瞒下来,他到底图什么?”
自己一个弟子如此有眼力劲儿,还深藏不露?究竟是好心,还是别有用心?“明日我去试探一下。”
“大师,我想去见方丈。”凉秋下定天大决心,开口道。
正闻那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猛地一颤,道:“你想好了?怎么去?”
“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他,要问叶公子,”凉秋顿了顿,“大师,我告诉你,是需要你的帮助。”
正闻知道若非有此念头,凉秋怕马上就离开。他私心里也希望凉秋多留一些时日,即刻答应下来。
月黑风高,雪映昆仑,透出阴森森的气息,凉秋蹑手蹑脚地迈入正一的禅房,简朴得猜不出屋子的主人竟是那个搅弄武林风云的第一人。她挨个翻找每个抽屉,翻开每一卷书,用耳朵听着有无机关暗藏。
案几中一个抽屉的木板比其它要厚些,凉秋细细寻着它的文理,果然发现一个细长几乎不可见的刀口,她轻轻用剑划开,想不到里面竟飘出一张纸片。
“咚咚咚……”外头有人敲门,凉秋一惊,将剑背在身后,滚至桌底。
“乔姑娘,是我。”推门而入,是方寄青的声音。他难道一直在跟踪我?“师父派我来相助姑娘。”
凉秋从桌底钻出,顺手把纸片收到袖中,她紧盯着方寄青片刻,灵机一动:“你马上把这些柜子里的瓶瓶罐罐都带走,一个也别落下,送到昆仑山罗斯教教主手里,让他想办法再送到许府一些。”得不到解药,得到毒药也是法子,更何况就算哥哥解不了毒,其它的毒药也能研究个七七八八。
方寄青没再多话,手脚利索地做了起来,凉秋则朝窗外望去,外面的人似乎没听见任何动静,想必正闻大师暗中帮衬不少。
二人均一袭黑衣,悄然出门。正欲转入后院,却正巧望见归来的淑均夫人。
“你是谁!”淑均夫人一个箭步冲上来,身法之快可称武林上等,凉秋和方寄青退后两步一跃房梁之上,不等喘口气,凉秋就迅速言道:“记住我说的话,你快走!改日必当重谢!”说罢抽出背后的剑,直冲向也要飞上的淑均夫人。
“快拦住……”淑均夫人正要高声喊叫却被凉秋的快剑逼得喘不过气。许氏剑法天下无双,“春日游,剑花簌簌足风流,花容也羞,待到山崩水断流”便指许氏剑法耍得好看如少年儿女打情骂俏,威力却能使山崩裂,使水断流。凉秋腿断三月早将剑法学得纯熟,加之舒脉学刚刚练成,更是威力大增,一时间淑均夫人已抵挡不住。
“气力不绝,丹田而起……”凉秋脑中忽闪过当日子苏在千红园中教自己棍法所讲的口诀,淑均夫人所使比子苏更为老练,且当日子苏以教学为主,如今淑均竟招招拼命。凉秋脑中一边闪过应敌之策,一边快速回忆子苏所授棍法要诀,不久便占得先机。淑均一招“生龙活虎”,刚起势凉秋便看了出来,回一招“公庭万舞”逼得淑均后退三尺,她不肯多做纠缠,也不欲取淑均性命,只往后院门冲去。谁知淑均又一招“虎虎生威”朝她背后砍去,凉秋耳听风声,没有回身,只运足内力朝后刺去,剑尖在空中转了个圈,竟刺到了淑均肩头。
离门只有三步,凉秋已看到胜利在望,谁知淑均不顾伤痛追了过来,再出一招,但不再是凉秋所见过的秋水十三棍和落虎棍法,与其相似又比其高深,凉秋匆忙变招,右手出剑,左手握拳使上十分力,正中淑均胸口,可自己的剑却也被淑均用力弹出甚远,淑均哪抵得住舒脉学的内功,一下倒在地上昏了过去,鼻息微弱。
虽见淑均夫人倒地,凉秋也不敢泄气,迈进后院,地上躺着一人。
“正闻大师!”凉秋冲了上去,两根拐杖无力地歪倒在地上,血泊中奄奄一息的,正是正闻大师。
“许姑娘,你快走……”正闻用已无半点力气的双手推着凉秋,“正一已经知道,我奋力杀出重围才留一口气到现在。你别见他了,会死的。”他已经以“你我”相称,语气熟稔与往日大相径庭。
凉秋看着那血汩汩往外冒,心里的某个地方也空了,她眼角划过一滴泪,却无法放声大哭出来:“大师,我就是要见方丈,不然此番功夫不是白费?你受重伤不是不值?”
正闻眼里似乎恢复了往日睿智,他一手抓住凉秋的衣摆:“初见你时,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积攒数十年的仇恨终于可报,可今日……见你如此,我宁可你不要挑上担子,去过自己的人生。”
“大师!你不要小瞧我,我是许家的女儿!我会让我哥治好你,报所有的仇!”凉秋的泪珠不停滑落,声音却无一丝颤抖。
“是啊!我不该小瞧你,我本想做你的师父……”正闻的精神似乎更好些了,他的断腿挪动了两分,凉秋见此眼睛一亮,“有何不可?我现在就拜你为师!”她轻轻放下正闻,后退两步,跪下磕了个头。
“好!好!”正闻的皱纹因着笑容朝上翘了翘,随后又垂了下来,再无动静。
夜色暗沉,黝黑的石子路让凉秋更看不清正闻的血和身子,她闭眼垂泪,自己一生是否也要如师父一般,隐忍大半生,落得惨死?
拖着师父的尸首,凉秋走到围墙边,轻轻跃上墙头,望着下面万丈深渊,将他抛了下去。
昔年圣寺成炼狱,春风一过化尖刀。半生血海半生仇,空山一纵恨消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