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是独自一人回来的,身上穿着那套初见凉秋的竹花裙,清新雅致。
“是乔姑娘?”
“嗯。”
下人赶忙带她去见府主,月儿却不紧不慢,一路欣赏千红园中隐隐浮动的初春迹象。
“我们也算见过几次了,可每次都是凉秋陪着你,我也没说上话。”
月儿莞尔一笑:“哪里,我和凉秋交好,你是他哥哥,那我对你也是一样。”
“可我和她毕竟不同,她会尊重你选择隐瞒,”凉宇话锋一转,语调一扬,“而我不会。”
月儿身子一震,不敢出声。
“你原本生活在短松寺,被一位僧人收留,而那位僧人是许府弃徒,方寄青。后来你为了不拖累他,偷偷去了畅欢阁,一则有个安身之处,二则那里武林人士众多,消息灵通。”
“你……你竟然!”月儿端不住往日恬淡漠然,流下两行清泪:“师父自皈依佛门,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在许府犯下的错事,一心想要回去。他也曾写了信,可同门只是告诉他,既然出家,就断了尘缘。那时我在街上流浪,师父便收留了我,教我功夫。短松寺中只有男僧,后来我渐渐长大,师父一人养两人多有不便,我便离开了。”
凉宇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果真只有“月”字才足以形容她的绝代风华:“畅欢阁既然无所不知,那便是无人不去,你受苦了。”
“怕什么,都过去了,”月儿拭了拭泪,抿了口茶,“刚刚这些你都知道了,想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吗?”
凉宇很是疑惑,他自认已经查明推断,但果断答应下来:“但说无妨。出了这门,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只是凉秋比我聪明,不知能瞒多久。”
“我真名东方琼月,是东方海的亲侄女,东方海夺位时将我父母都杀了,我在下人的保护下逃出洛阳,一路漂泊到长安。”月儿露出恨意。
“复仇,从一开始你接近妹妹,就是为了复仇!”凉宇听后心情难以平复,“那你对凉秋有几分真心?”
月儿低头,一时沉默。最早的戒备和利用在她和凉秋的相处中一点点消失,如今连接她和凉秋的,还剩什么?想了良久,终没说话。
凉宇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的眉眼确与东方三姐妹有些相像,只因生活艰辛又沦落风尘,才更多了些凌厉和沧桑。妩媚的气质似有若无,不多却足以勾人。
“难怪当初在武林大会上你以许府中人的身份跳舞,”凉宇继续说了下去,“我私下去了趟短松寺,他们说你师父已经走了,他若肯回来,我替他向爹求情,让他重归许府门下。”
“真的吗?”月儿难得真心地笑,“他就在圣安寺,而且已然还俗。我会写信过去,许府主,谢谢你。”
凉宇不在意地挥挥手,吩咐丫头收拾房间让月儿住下,就踏脚离开。
月满西楼,一饮千钟,笑指三山……一柄剑在手中玩出千万花样来,剑招有限,但排列组合连绵不绝,毎练一遍,对剑法的领悟便更深一层。凉宇似乎不知疲倦一般,忽然身形顿住,将剑往前一送,竟正好扎在月儿的脚边。
“我知道有人,本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是乔姑娘。”凉宇不好意思地笑笑,眼底还有“奸计得逞”的得意,他只当是师兄弟间玩闹,“是我唐突了。”
眼前男子如清风皓月,又随和大方,丝毫不像一府府主,月儿的神情也不由放松下来:“没事儿,我不该偷看的。”
“来对几招如何?听凉秋说,她指点你不少,我倒要看看她的能耐。”说罢纵身一跃到月儿身边,拾起剑来。
月儿往前走了几步,缓缓道:“那我可不能让凉秋丢脸了。”
只见凉宇连发三招,月儿猝不及防,面上冷静但脚步乱了起来,她此番才知凉秋喂招时让了她许多,但凉宇可不会客气。她思绪一转,躲过一剑后,自顾自地使起剑来,全不理会凉宇的攻击。凉宇也不再囿于剑法,转而发挥轻功优势,对着月儿东刺一剑,西刺一剑,月儿不得不回身抵挡,但死死守着剑招不乱。许氏剑法精妙,这般打法即便落了下风却一时不致落败,那剑法破绽极少,凉宇只能在外围打打,却近不了身。他不信自己家学竟奈何不了一个许府弃徒的弟子,好胜心大起,运上五分内力,与月儿凝神对打,剑尖上的力道压得月儿手臂酸软乏力,一招“绝险道开”后,他的剑已经点到月儿肩头。
“今日与府主一战,大开眼界,是小女子不自量力了。”月儿柔声认输。
凉宇将剑收回,眼里满是笑意:“凉秋有两下子!你没给她丢脸,剑法中的奇妙变换你运用得很好,欠在实战太少,内功缺失。”
月儿面上一黯:“师父早早被逐出师门,又身份低微,不曾学到一点《舒脉学》。”
凉宇拽起月儿的胳膊,拉着她朝书房跑去。
铺开纸张,笔蘸上墨,不假思索一气呵成写完,便交给月儿:“这是《舒脉学》一二层的口诀,你每日照上面练习,内功不日便可大进,到时我再要打败你可没那么容易了。”
月儿双手接过,有些震惊,才在许府见了一日,凉宇就肯把这样的武功要诀传授给他,她才露了一丝退却之意,就被凉宇挡了回去:“传给你就收着。我是府主,这是命令。”
看她将纸折好收到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后,凉宇接着说道:“看你功夫如此,我便放心交你去办件事了,是你亲叔叔手上的命案。”
“东方海!他怎么了?”
凉宇将事情说明白,继续吩咐:“你告诉李涵是时候联手了,务必在别人之前活捉东方海,带回来。”
“是!”月儿跪下受命。
转眼大半年过去,已是夏末秋初。山下已由草木新绿到繁花落尽,由茵茵如盖到翠叶染黄,而山上终年积雪,凉秋子苏于这人间美好竟丝毫不知。然二人心心相印,笑语盈盈,心中季节比那景物更好看些。
凉秋虽未拜师,但正一方丈将功夫同时传给他二人,这《三圣经书》上的武功实是精妙无比,武学正宗总是要根基深厚,稳扎稳打才能发挥其威力,旁门左道使不出其中百分之一。凉秋内力充沛世间少有人匹敌,即便是正一自己也不敢与她比拼内力。气足则可游刃有余,这经上武功本难在内功要诀,招式并不繁复,于凉秋而言便更好学了。
“你又心不在焉了!”子苏一柄长剑击落凉秋手中兵器时,出声责问道。
“对不起,子苏,我没心情对招。”凉秋仰望天空,自炎炎夏日一过,山上冷风又一阵阵袭来,今儿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本该阖家团聚,再祭拜母亲,可自己困在这里,不得脱身。
子苏侧身搂住她的肩,柔声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你若伤心,今日就不练了。”纵然凉秋再坚强理智,在这深山被人软禁,凄凉孤单唯自己知道,茫茫白雪,似乎只有贴近子苏才能得到一点温暖。
收起二人的兵仞,子苏拉着凉秋往禅房走,到淑均夫人屋外的时候,子苏脚步一顿,对凉秋道:“我想去看看师父。”
凉秋反过来紧握住他的手,推门而入。
自打淑均夫人被凉秋打晕后,就一直保持着半昏睡的状态。正一每日给淑均夫人输一次真气给她续命,其余时候都是子苏照顾着。凉秋每每看着都觉得内疚,但想起淑均夫人那时候要致她于死地的眼神和招数,仍心有余悸。
“你……你觉得你师父会接受我吗?”凉秋喃喃道。
“会!”子苏的回答干脆利落,“师父不愿意我过她那样的生活,她会尊重我的决定。”
短短一句话,却让凉秋说不出话来。一直端庄持重,严厉肃穆的淑均夫人,对自己的弟子却那么宽容?她转过头来端详着淑均沉睡的面容,忽然涌起一股心酸——娘生前的陪伴她已经错过太多,而子苏……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亲情,淑均好像他唯一的亲人,她不允许子苏重走她的路。“我……我也许可以救夫人。”
“什么?”子苏激动地拽住凉秋的手腕,眼里闪着光。
许家的琴疗法没有很多人知道,秋水派和许家以前从不来往,自然不曾知晓。凉秋练习后只在东方琼离身上用过,那次自己都元气大伤,不知这次再试,能否成功。“你需得知会方丈允你亲自下山去找当地最好的大夫,其它的事包在我身上。”
再闭眼拨弦,熟悉得让人心安的旋律和意境像水墨画一样在眼前铺开,夕阳鸟外,秋风原上,归云无迹,虽然许久未抚琴,这次弹奏却比过去轻松得多,行云流水,高山低谷,起起伏伏仿佛就是一神仙游走,了无牵挂,潇洒而过。耳中听得琴声,亦听到淑均夫人的呼吸声,凉秋转了调,节奏渐渐快了起来,时不时打断一下淑均夫人的气息,转而又缓下来恢复平静。在这你来我往中,只听得她呼吸声愈发明显,凉秋运上几分内力,琴声更具侵略性了,直到淑均夫人大叫一声,琴声骤然收住,只剩余音绕梁。
飞快上前点了淑均的穴道,转而自己运气。自己的内力已是上佳,与当初救琼离的惊险不可同日而语。她从银罐中取出药丸给淑均服下,终于松了口气,大半年压着自己的心事,总算是放下了。不管淑均日后如何待她,她总无愧于良心。
“想不到许大小姐还有这本事哪。”正一打量着凉秋。
冷笑一声,凉秋道:“总不能让你两个徒弟都折在我手里。”
“好本事!那接下来是不是就是我了?”正一突然扣住凉秋手腕,运上内力。
“夫人虽醒,但你看没有我的照料,她能不能活!”凉秋直视正一,真气顺着手上经脉,正一只觉虎口一震,不由就松开了手。他本只是威吓一下,所以并未使上全力,却也未曾料到凉秋能轻易挣开。
“我走了。”凉秋不欲多说,转身而去。
寺庙中是寻常诵经的声音,伴着扫帚一下一下划过地面将落叶聚集的声响,显得格外肃穆。本在这大半年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如今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想到子苏时不时微锁的眉头终于可以舒展开,凉秋打心里漫上浓浓笑意。
“这次多谢许姑娘。”淑均夫人已能下床来自由走动,虽然大病一场,但气度不减,风采依旧。
凉秋轻一颔首,不欲再提功劳,看了眼子苏,道:“你的气色好多啦,子苏也可以放心了。”
淑均夫人慈爱地看了子苏一眼,招呼凉秋上前握住她的手:“子苏都和我说了你的事,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只能跟你承诺,我一定会帮你们逃出去。”
“师父,你……”子苏倒吸一口凉气,师父为了他,可是冒险与师祖作对了。
夫人却只当寻常事一般,眼睛望向别处,嘴中喃喃道:“铤而走险是值得的,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了。”
二人从夫人处出来,皆兴致盎然,凉秋望着万里秋山,顿生豪气,抽剑而出,随风而舞。寺院沿墙而生的菊花开得正好,金灿灿与阳光相映,粉嫩为雪上妆,山上虽寒,然日光充足,不忍菊花凋零。凉秋玩性大发,足间一点落入菊花从中,手上动作不停,剑尖时而飘忽,时而沉稳,刃处迎着阳光一闪,耀得子苏睁不开眼。静静看着在花丛中绽放的女子,脚下变换不断,却不曾伤到一茎一叶。子苏陡然抽剑,刃直如矢朝凉秋平送出去。
他二人这次对招,不再囿于彼此皆熟悉的招数,而是不断变招,有时甚至自己创招。化棍法为剑法,化掌力为剑风,招式上似乎子苏更胜一筹,而凉秋用剑虚虚实实,内力又高了几分,一时难分上下。
“子苏,谁踩到花就算输!”凉秋一边说,一边用剑拦腰朝子苏刺去。
子苏猛往后退,剑却往前递压住凉秋的,二人僵持不下,身子一齐转了个圈,将剑抽出,凉秋趁招式未老,又将剑划过子苏小臂,子苏及时收手,凉秋脑中忽然一闪,剑花一挽,变了招式。她脚尖点地,飞快移动,手上功夫不减,刷刷刷几下打得子苏节节后退,可子苏并不还手,只待自己快被逼出花丛时,一剑自凉秋头顶而下,凉秋还未站稳,身子超后倒去,被子苏从腰间一把扶住。
二人对视良久,凉秋才笑说道:“是我输了。”
“你刚刚的剑法我从来没见过。若不是你定的规则,光是打斗,我肯定败在你手下。”
“这是……”凉秋正想回答,忽然转身望向整片花丛,表情一下僵住了。这剑法是陶菊剑法,那书每一页的页脚都画着一朵菊花。而藏经阁中的一卷书上……“我懂了!我懂了!”凉秋忙拽着子苏,这时她已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我知道还有谁在帮师祖了,是西域的白沙帮!那暮月朝阳的毒药估计也是白沙帮配的。”早听闻《黑白千记》在白沙帮那里,难道这《陶菊剑法》竟是《黑白千记》上的功夫?凉秋又陷入一番沉思。
“不怕,既然你知道了敌人是谁,我们就好办多了。眼下要紧的,是逃出去。”子苏将剑入鞘,他的声音总是能安定人心。
“等我们逃出去了,先去我师父那里,那边近,能赶紧从师父那打听到家人的情况。”凉秋道。
子苏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我想先回秋水派,师父和我离开了这么久,我实在放心不下。”
二人心下默默,圣安寺的日子虽不自由,然四方的天空下却是二人相依,难得无外人打扰的日子,这一走,不知何时才会有这番光景可享。
“没事儿,等你安顿好了,就来许府找我,我还等着与你合奏。”凉秋握住子苏的手,眼神中是不再压抑的深情。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