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北北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图书馆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夏冬青跟在她旁边。路北北这会儿正忙着发微信消息,游戏里的朋友都在问她下午怎么没来,她解释说自己去发奋图强了。
“发奋?”
夏冬青瞟了一眼路北北的手机屏幕,昵称叫Pianist望北的这个人正向游戏群里所有人抱怨自己碰到了一个变态老师,剩下的人则开玩笑说钢琴家要气得举琴砸人了。
“我举得起来一定举啊!”路北北回复他们说,“可惜我不是战斗民族。”
“查了一下午字典就把你累成这样,你肯定不是。”一旁的夏冬青说。
路北北咳嗽两声,揣起手机。西蒙教授给了她几份英语阅读习题,可一眼望去,除了代词和介词她全不认识,就活活查了一下午的字典。“但我可是查了四个小时呢。”
“三个小时。咱们三点进的图书馆。”
“不要在意细节。”路北北说,“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三文鱼什么债?那时我一定是个渔民。”
“你要往好处想。”夏冬青说,“虽然一下午很辛苦,可是这些题你做完一大半啦。明天咱们再来查一下午的字典,这样,直到下星期再见导师之前,你都可以安安心心打游戏了。”
“明天?”
路北北抓住自己两鬓两握小短发,想拽又不敢使劲。“这是一天的量!我晚上回去还要写!”
“一天?”
夏冬青睁大了眼。但这么一说也对,不然路北北怎么甘心在图书馆里坐这么久。
“对,一天!这条死三文鱼,他说他手头的英语题就这么点,晚上他再去问学校专门教语言课的老师要点资料来,打印好了再给我发新的。”
“这老师千载难逢。”夏冬青再次感叹道,“还给你找题做,还自己出钱给你打印。我跟着我导师做项目都没钱拿。”
“有这些钱,他怎么不买几条三文鱼吃呢?”
路北北说,跟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次连眼泪都下来了。“平时我打游戏一坐才一整天,今天在图书馆居然坐了三个小时。我都把我自己感动了。”
果然是感天动地。夏冬青赶紧递上一张餐巾纸,北北接过去,拭眼角,拭两腮,再握着纸挡在唇边,活活一副受气的小媳妇模样。“让我想想,我上一次念书超过两小时是什么时候——好像是考专四之前。对,第三次考专四之前。”
只有英语专业的学生才需要考专业四级,夏冬青没想到。“你是英语专业的?”
路北北一把把餐巾纸团成个团,小媳妇立刻变成女壮士。
“你想说的话我替你说。北北啊,你本科是学英语的,为什么现在英语还这么差?答案呢,当然也不是你想的那一个——一定不是因为我本科就这么懒散,而是因为我的专业名字不是英语,是英语文学。”
“英语文学?”
夏冬青眨眨眼,“我记得你大学是个理工科的学校,居然还有英语文学专业?”
“我进学校之前也不知道有。”路北北说,“深藏不露。”
“那你们平时学什么?莎士比亚?”
“没错。”路北北点头,一本正经,“莎士比亚啊,狄更斯啊,盎格鲁萨克逊诗歌啊,贝奥武甫啊,你应该是不懂的。这专业藏得深,学得也深,太脱离生活。”
“就是说,你学的英语平时用不上。”
“过日子太俗,我学的这个比较高雅,不甘落入凡尘。所以为什么专四我考了三次?也是题太俗。”
“我还真对高雅的东西有兴趣。”夏冬青说,“来,熏陶我一下,让我也脱个胎换个骨。朗诵一段莎士比亚怎么样,来个哈姆雷特?To-be-or-not-to-be,that’s-a-question.后面是什么来着?”
“咳咳咳咳咳。”
路北北凭空呛着了,夏冬青赶紧再递上一张餐巾纸,北北弯着腰擦了半天。
“我就会这么一句,都让你说完了,我拿什么熏你。”
“柴火?”
路北北终于直起腰来。“好了好了我承认,我大学也没怎么念书。”她说,“专四我最后61分低空飞过,考雅思也是侥幸。当时我超长发挥,碰见的题目又熟,而且商科要的雅思分还低,不然我都来不了这儿。”
“这个我倒是听说了。”夏冬青说,“少爷不是和你同班嘛。当时我和他一起上语言课,结课考试,我这专业得考到80分才能拿到正式录取,他只要60分就够。最后还真给他过了。”
“是啊。我们可要付多大一笔学费呐,学校哪有拦着人付钱的道理?”
两人慢悠悠地聊天,说话间已经到了学校门口。正打算往宿舍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Daisy!EngineerDaisy!”
不算熟悉的声音,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而且必定伴随着高跟鞋的踢踏声。夏冬青回过头,余可拎着手提包一路小跑而来。一头长发甩得飘逸,小腰款款扭得动人。路北北使劲喘了口气。
而余可跑到她们两个面前,一把拉起夏冬青。
“走。一起去喝杯咖啡。”余可说。
“不方便,我得回家吃饭。”夏冬青说,“你知道我们的厨子难伺候。”
“伺候厨子干什么?这次有新人,外国人!”余可说,“她们也都在,你也一起——哟,路北北,你也在?要不要一起去?可我就怕你听不懂。”
她仿佛这才看到路北北。北北耸耸肩。
“不了。听不懂其次,我没英文名,不好意思见老外。”她说,顺便一拍夏冬青肩膀。“Daisy,莎翁的剧作里就有个挺像的名字,黛西狄蒙德。她也是个大美女,可惜命运多舛,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我给你熏陶一下?”
“免。”夏冬青答,“小可啊,你能不能就叫我夏冬青?这么喊我反应不过来。而且我还没入职,不能这么叫。”
“喊喊就习惯了,你这么聪明,做Engineer不也是早晚的事嘛?”余可说,“再说,你人都在国外了,怎么还总想着用中文名?要入乡随俗。”
“那你们直接用英语聊嘛。”路北北说。
“这是为了照顾你。”余可说,“就好像,在只懂英语的人面前说中文,是非常不尊重人的行为。你在这里,我们当然要尊重你,说中文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路北北耸耸肩,余可便拽着夏冬青要走。路北北赶紧又拉住她,有件大事不能忘。“夏工程师,吃饭的事情你自己和婆婆说,我可不替你背这个锅。”
伯君婆婆面前,余可的名字是不能提起的禁忌,夏冬青也知道。她连忙答应,半个身子已经被余可拽了过去,“还有,不要叫夏工——”
夏工是谁,为什么不要叫,路北北实在不知道。那后半句已经跟着余可一起飞走了。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路北北看着,扁扁嘴。
实在是不理解。机械工程专业的夏冬青,堂堂巾帼英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雕虫小技如换灯泡修电脑根本不入法眼,扛个发动机上五楼也不是事。可她却和余可这种人混在一起。就算她们两个都想着移民,可余可是想外嫁,夏工是想找工作之后留居,两人的想法明明说不到一起。
——算了,人各有志,路北北又想。至少夏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再看看我,想要的早都没了。
她甩甩头,拎起书包向宿舍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一步,手机响了,又是邮件。轻轻一点,一行英文赫然在目:明天中午12点到我办公室来拿英语资料。
署名西蒙。路北北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黯淡,她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