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写到了最后一页,沈畅揉揉手腕,揉揉肩膀,起身想去拿新的。一扭头看到窗外,她才发现天已经放晴了。
她便打开窗户。清爽的风吹进来,小小的宿舍房间里立刻飘满青草与雨水的味道。整间屋子都是她自己收拾的,花了足足一星期的时间,每天回到宿舍,沈畅总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成就感。书架上的书是自己放整齐的,柜子里的衣服是自己叠好的,连行李箱都是自己站到椅子上,放到了柜子顶。虽然差点摔下来,可是放上去以后,严丝合缝,不能更愉快。
自己照顾自己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身子,翻翻柜子。半打笔记本已经用了一半。沈畅又拿了小记账本翻一翻,这一包笔记本算成人民币赫然三位数,书架上那几本教科书最贵的上千。纵然是拿着全奖来读硕士,刷卡的时候看着金额数字一跳一跳,还是很心疼。
没办法,这开销是必须的,怪只能怪这国家的汇率了。如果是去非洲读书,自己肯定一秒变土豪——可非洲真的有大学吗?
想到这里,沈畅笑了一下,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小幽默。她有时想把这幽默分享出来,但总是失败,因为别人搞不懂。说出句话,而收获所有人的茫然目光时,沈畅总是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但那样也该努力说,她想。我从小就怕人,上大学时也没机会改过来,因为妈妈一直在身边照顾我。现在我终于出国了,离开了家,我必须自己学着生活——收拾屋子已经学会了,第二件事应该是学着和别人做朋友。人家就算茫然,我也不能放弃,我得把我的想法解释清楚。
她拿着笔记本坐回了桌前,翻开新的一页,写上自己的名字。中文而非英文,因为是给自己看的,最后一笔写完,笔尖却停顿了一下。
但是路北北,她为什么不用我说出来,就能懂得我的意思呢。
那是开学初某一天,沈畅去琴房练琴时,恰好遇到了路北北。有呆毛的短发女孩站在琴房门口看着里面,却不进去,沈畅有点纳闷。
“北北?”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路北北就被吓了一跳,她摆摆手说自己只是好奇。“啊,你会弹钢琴。”她看着沈畅怀里的谱子说。
“是,我学过。”沈畅答,“很小的时候弹过一阵。到了这边——”
她很努力地看着路北北,争取让自己不显得太害羞。“到了这边,我发现学校里也有琴房,就办了张卡,重新开始弹了弹。”
“啊,我懂。小时候都在考级,弹着弹着弹烦了。大了突然觉得弹琴有点意思了,就继续弹着玩。”路北北说,“这个年纪又拾起来,挺不容易的。”
“对,我练琴非常辛苦——不,我的意思是,很多年不弹,再从头学就真的很费劲。我也没有真的很辛苦。”
沈畅说,她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纠正,还好路北北点点头。沈畅有点开心,于是鼓足了勇气。
“北北,你可以听我弹一段吗?”她说,“我很久没在别人面前弹琴了。”
“啊,好。”
路北北就站在了门边。沈畅便开始弹,开头一小段有点磕磕绊绊,幸而没有大问题。后面接着是一段颤音,技术稍微有点难,沈畅便屏住呼吸,尽量轻巧地弹下去,让音色听起来像小铃铛。过了这一段,感觉还不错,她松了口气,颤音结束的和弦却一下敲错了。
有点不好意思。沈畅放下手,抬头笑笑,但路北北鼓了掌。
“你还真的很喜欢弹琴,弹着琴你自己就开心,怪不得到了英国你也要找个琴房弹一弹。”她说,“对了,我喜欢你刚才那个颤音。小铃铛晃来晃去,很好听。”
沈畅一愣。她还没说话,路北北又问了一句琴是不是学校的,沈畅便摇摇头。
“是学校古典乐社团的琴房,是社团的资产。应该算吧。”
“有人管就行。”路北北说,“那你也是社团的成员了?”
“对。”
“那你跟社团说一声,让他们调调琴吧,跑调了。”
“啊?”
沈畅一愣,路北北摇摇手指。
“不然铃铛太歪了。”她说,“好啦,你继续,我先走了。”
“等等,北北,等等。”
沈畅站起身,有点惊讶地望着路北北。“就是这样的。”她说。
“什么就是这样?”
“弹这个颤音的时候,老师教了我这里该是小铃铛一样的声音。可我刚才就是觉得,铃铛好像挂歪了。”
路北北转过头,沈畅发觉她的表情也有点惊讶。
“巧了。”路北北说,“是你弹得好,表达得好。”
“不,不止是这样。”
沈畅又紧张起来,不过话倒是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弹琴?”
“啊?因为你就是喜欢啊,哪还有为什么。听着你弹就知道你喜欢——”
路北北也没说完,一向挺痛快的短发女孩子突然被什么梗了一下。“那个,那你先忙,我就先走了。”
路北北一溜烟不见了,沈畅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口,半天都没回过神。
为什么她知道?
也许更巧的是,没几天后,沈畅在找论文资料的时候,点进了路北北本科学校的网站。翻到想要的论文,沈畅又随便看了看网站,首页上很醒目的位置是校交响乐团的新闻。这所学校不止是一所很好的理工科高校,而且有个挺好的交响乐团,高校比赛中常常拿奖。
沈畅有点好奇。学过钢琴,她就对这些新闻有兴趣。随手点开乐团的页面,沈畅只觉得满眼都是金灿灿的,全国高校交响乐比赛冠军,高校艺术展演比赛的交响乐组冠军,高校管乐节交响乐组金奖,有那么多。奖项下面则是历次演出介绍,一首又一首沈畅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曲子,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乐手名字,看得人眼晕。她刚要关掉页面,最后一瞥,突然看到了一行字。
“——赴沪交流演出中,乐团演出曲目为《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指挥:郑月榕。钢琴替补:路北北。”
这是条很奇怪的简介,因为替补这两个字明明多余。但沈畅在意的自然不是这个。盯着最后那个熟悉的名字看了几秒钟,沈畅又向上翻了翻历年乐手的名单。果然,路北北三个字仍旧在里面,和她同届。
沈畅就此合上电脑,起身去敲路北北的房门。
“同名同姓。”路北北说,面无表情。
“不可能,那就是你。”沈畅答,“北北,你名字和姓都不是生僻字,可组合起来就很少见。北北,你会弹琴的吧。我知道柴一钢协,特别难,只有专业的学生才会去弹的。你以前是不是专业的?”
“可天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路北北说。
沈畅又有点着急。面对面和别人说话,她就会紧张。路北北望着她,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左看,右看,再看地毯和天花板,最后望着走廊里的消防设施。
“可我想请你做我的老师。”她说,“我喜欢弹琴,所以我很想再学学。你一定很懂,所以你能不能教教我?”
“你想找钢琴老师的话,欧洲这边就是古典乐发源地,为什么不找个外国人上课?多难得的机会。”
沈畅干脆掏了张纸出来,来找北北之前她做好了准备,想了她会拒绝的理由,然后把自己要应对的话写在纸上。这的确是其中一条。
“外国人上课,术语我会听不懂,更别说交流了。”她念道。
而路北北哭笑不得。她看看那张纸,密密麻麻一大张,学神沈畅不知道是想了多久,做了十足的准备。“可我不会啊。”她说。
“就算你不会,你也听得懂。你那天说的都对,我会开心,会喜欢,还有颤音的小铃铛。而且你还知道挂歪了。我从来没见过谁能这么明白地听懂音乐,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你可以。”
这一段念完,不带喘气。路北北摇摇头。
“因为你表达得好。”她说,仍旧是那天那句话,“而且我也没有听得很明白。还是那句话,你已经在欧洲了,不该放弃这种地利,就该找个欧洲老师。”
“但我真的只想找你。”沈畅说,她终于放下了纸。
“可我不会啊——学神,你想一想,如果我真的会,真的懂。那我为什么现在和你在同一个学校念书,没走专业,没去音乐学院呢。”
是啊,为什么?
沈畅同样不明白,但她越发好奇了。那天在琴房,路北北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最后,她干脆写了封信,请夏冬青转交。毕竟这位学机械工程的女生也曾经收过自己的信,而后帮自己修好了屋里的顶灯。由她去交给路北北,她至少不会觉得这信很奇怪。
但,路北北还是不会答应吧。
沈畅放下笔,她不由又向窗外看了一眼。楼下街道安安静静,一个棕发女人推着婴儿车慢慢走过。而313室那边安静异常,路北北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