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悠悠地下楼,慢悠悠地穿上雨衣,慢悠悠地走到院子里。一大滴雨水砸在路北北的雨衣帽檐上,她甩甩帽子,看着树冠上的水珠淅淅沥沥垂下来,突然觉得四周安静异常。
雨停了。
路北北仰起头,看到街对面砖红色小楼的楼顶和清朗无比的蓝色天空。一道彩虹自楼顶一角划过,穿越半个天顶消失在天际。她深吸一口气,感觉有微风携细雨沁入心脾。
她便快步向前走去,但不是宿舍的方向。绕过两个街区,穿过一片小公园,找到学校主校园,进校门,走一段路再拐个弯,那座挺气派的大楼终于在眼前了。玻璃落地窗中能看到大厅里各种奇怪的设备,展柜,零件,材料,一切都不属于路北北能理解的范畴。
但里面有个人她能理解。路北北就在楼下等着了,直到那个长发女孩子的身影出现。格子衬衫牛仔裤,笔记本电脑提在手里,运动鞋的鞋带塞在鞋舌下。夏冬青的穿着打扮一贯如此,但即使如此,她仍旧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北北?你怎么来了?你等了我多久?”
夏冬青有点纳闷,路北北二话没说,拉上她就往楼下走,径直进了学校的咖啡店。夏冬青不明所以,连声问怎么了,路北北不理,拉着她走到吧台前,要了杯红茶。
“到底怎么啦北北?你的新导师怎么样?”
“你喝什么?”路北北终于说,“我请。”
“啊?拿铁,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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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杯热饮摆在窗边桌前,两个女孩坐在高脚凳上,两双眼睛一起望着外面晴朗的天空。
“难道又是中国人?”夏冬青小心翼翼地问。
“外国人。”路北北答,面无表情。
终于是外国人了,夏冬青想。她又问:“挺年轻的?”
“四十来岁了。”路北北继续答,继续面无表情。
上岁数的老师,也不错,未必有年轻老师的耐心,但一定经验丰富。“四十来岁了,不是讲师吧。副教授?”
“正教授。”
夏冬青的眼睛亮了。年轻的正教授在国外的大学可是稀有动物,自己那位导师还是位副职,路北北居然摊到了一位正职,真是好运。“那,他叫什么?”
“三文鱼。”
“啊?”
夏冬青眨眨眼,半天没合上嘴。路北北不说话,端起红茶一口气喝了半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说,种族歧视该往哪儿投诉?”
夏冬青的嘴彻底合不上了。“怎么了?这个导师歧视你?”
“对!他一见到我就先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他就开始没完没了。中国学生这个,中国学生那个——”
她没说完,夏冬青拿着咖啡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敲,差点把路北北吓了个半死。
“中国学生?中国学生怎么了?就算有人是来混日子的,他也不能说每个中国人都不行!北北,你别怕,你完全可以告他。对了,他到底叫什么?总不能就叫三文鱼吧?”
夏冬青说着,已经翻开笔记本上了学校网站,搜了人事页面出来。她又找到路北北所在学院的页面,两个人一起凑到屏幕前,路北北一眼认出那个四十来岁戴眼镜的外国人。
“就是他,西蒙戴维森。”她说,“西蒙的发音是不是很像三文鱼?”
“西蒙,这样的人也好意思当教授?北北,你就向学校投诉他,没问题的。种族歧视在国外是很严重的事,他没准会丢工作,最不济也要跟你赔礼道歉,再也不敢提。”
“丢工作?”路北北一愣,“这不好吧——我就是想让学校再给我换个导师。”
一时哪里不对。夏冬青看看路北北,总觉得她目的不纯。
但种族歧视是更大的问题。来英国四个月,夏冬青最恨的就是这件事。想了想,她还是先拿出了纸笔。“先不说别的。北北,你告诉我他都说什么了,想起来多少就说多少。咱们投诉要有证据。”
“不用。证据我有,还是他自己写的呢。”
路北北俨然胸有成竹,她翻出一张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英文字。“你看这里,Typical-Chinese-student,典型的中国学生。这算不算种族歧视?”
“这种说法是很有种族歧视的意味。”
夏冬青点点头,仔细看那张纸。路北北赶紧给她继续指。“这句,这句,还有这句,是不是都是开地图炮?”
“你等会儿,让我看看——典型的中国学生,数学非常好,读书小心谨慎,对老师有格外的尊重,十分看重分数和成绩,不拿一等成绩就会很难受。”
“没错。等等,Distinction是一等成绩的意思吗?我坐在他面前太紧张,查了半天都没查明白这个词。”
夏冬青抬起头来,两件事情她差点没想好该先吐槽哪一件。“你坐在他面前查字典?”
“对啊。他说的话我听不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两个就拿纸写了。写出来,不认识的词就能查了嘛。你看,我是不是很聪明,一举两得?这可是他自己写的,证据都留下来了。”
“可。”
夏冬青深吸一口气,刚刚有多愤慨,现在就有多无力。
“可他说的都是好话啊。”她轻声说,“你要怎么投诉?投诉他歧视非中国学生吗?”
“这个。”
路北北想了想,好像是有哪里不对。“可他说我不是Typical-Chinese-student。这是不是歧视?”
夏冬青使劲攥紧拳头,再松开,摆出一个笑容。
“来,北北,让我们推理一下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他刚一见你,就问你是不是中国人,然后满口就是中国学生这个,中国学生那个。然后你发现自己听不懂,就让他写下来,查字典。之后他才说你不是典型的中国学生。是不是这样子?”
“对。”北北点点头,“说我的成绩不像,做派也不像。”
咖啡又是重重一敲,这次路北北有了经验,赶紧扶住咖啡杯,但头顶似乎有阵阵怒气飘过。北北扶着杯子,战战兢兢抬起头,看到夏冬青咬牙切齿。
“路北北,这老师是活活被你气成这样的好吗?他一开始肯定是觉得你就是他想的这种中国学生,认真刻苦努力聪明,成绩特别好。结果你呢?你都听不懂他说话,只能查着字典写字跟他聊!就这样他还这么有耐心,跟你写满了一整张纸。这么好的老师,你居然还想投诉他!”
“哪里好了啊!他问我成绩,然后就开始嫌弃我,来回来去就一句我不是Typical-Chinese-student不是典型中国学生。他还嫌我英语烂,给我找了一大堆英语习题做,还让我每周都去交给他批改。”
路北北说着甩出一个文件夹,里面的打印纸余温尚存,印的东西像是英语阅读。夏冬青低头看了看。
“还给你留作业。”
“是啊,还——”
她再次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夏冬青此刻攥着杯子,面目狰狞,北北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泼一脸咖啡。她赶紧再次按住夏冬青双手。
“北北,我就这么告诉你,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我从来没见过给学生额外留作业的大学老师。”夏冬青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教授,好导师。你居然还想投诉他种族歧视?”
“可我——”
“可什么可?你还想干什么?”
路北北从没见过夏冬青这副表情,活活要吃人。她吓得顿时怂了半截。
“我什么都不干。我不投诉,我不换导师,我好好写英语题。”
连连摆手顺带向后缩,路北北半个人已经躲到了桌子下面,夏冬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她跳下高脚凳,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东西,拉起路北北。
“走,去图书馆。”她说,“开学到现在你还没去过呢吧?我领你认认路。”
“我不想现在去,我认识路,我真认识。我和人约好了三点上线打游戏,他们还等着我——”
抗争毫无意义。夏冬青的专业是机械工程,四年本科和尚庙,唯一系花在实验室和现场练出来的就是一个力气大。拽着路北北穿过一座教学楼再穿过一片草坪,两人来到图书馆门口,夏冬青仍不松开手。
“走。”她说,“我也有活要干,我陪着你一起。”
“我不去。我没带学生卡进不去门,我没带书,我没带笔,我什么都没有。”
“我带卡了,你带笔了,你还有你导师刚给你留的习题。”
最后的挣扎仍旧失败,夏冬青把路北北一把拽进馆里,刷卡进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一张张堆满资料的书桌,还有桌子两旁无数埋在书堆里用功的学生。路北北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走吧。才那么几页题,今天下午把它搞定。”夏冬青说。
“我上辈子到底亏欠了你什么?”路北北问。
“你原本有救。”夏冬青答。
“错了,我本性如此。”
“你自己信吗?”
“那我能不能放弃治疗?”
“工程师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我们只关心该用什么方法达成目标。一种不适用就换一种,换到能行为止。”
夏冬青说着,拖起路北北向图书馆内走去,身后的电子玻璃门慢悠悠合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你出不去了。”夏冬青又说。
路北北没答,她回过头,看着透明玻璃门外。她们刚刚穿过的那片草坪上仍旧满是雨水,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
路北北,她突然有种预感,来到英国后,自己这种除了吃睡上课就是打游戏的好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随着中午那场大风骤雨一起。
“走吧。”夏冬青再次说。
工程师慢慢向图书馆内走去,路北北只得跟上。身后门外,风再也不见,雨再也不见,只剩下最好的阳光。
正是下午,又逢雨后天晴,这光如此亮,仿佛能照进世界上最深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