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都二十三岁了,沈畅想。我原以为她和我同年,但没想到她其实比婆婆还大一点。
她看看宿舍窗外。冬日即将结束,落叶的树木已经长了新芽,而常青的树还是那么绿。伦敦的冬天其实从不乏绿色,反而这次的两场大雪倒很罕见,白色的圣诞节与白色的新年。
夏冬青,她突然想起这位准工程师的名字。夏天的冬青树,冬天也一样是绿色。她是这单元里年纪最小的,二十岁。但听说在她的老家,女孩子到这个年纪没准已经抱上了孩子。
此外,如果到了路北北的岁数还没结婚,这个女孩子的命运似乎就是很悲惨的。
有多悲惨,夏冬青没有解释过。沈畅想去问,路北北轻轻拍拍她,叫她不要再提。“你可以问别人,可以问搜索引擎,但是唯独当事人你永远不能主动问。除非她愿意说。”
沈畅想问为什么,但她终于想到,就算这句为什么也不该问。
那天她们就去聊别的了,关于各自的专业,关于来到英国的想法,关于未来的理想。沈畅说,自己大概会读下去,一直到博士毕业,然后回国去学校任教。路北北对此一无所知,夏冬青则点点头,表示这路线很符合她。
“在国外读博士不是一般的难。”夏冬青说,“只有你真的热爱研究,你才能做下去。”
“你不喜欢吗?”沈畅问。
“我的专业其实不一定要读博士,取决于你将来做什么。”夏冬青答,“有时尽快上一线会更好,因为工科毕竟要亲手去做的,要靠经验和积累才能做出点样子。不过说到喜欢——我当然喜欢到能读下去的地步了。这一行,除非感兴趣,否则做一辈子是很痛苦的。”
“那你是为了快点拿绿卡,所以想尽早工作吗?”沈畅问。问完,她就后悔了,这好像也不是该直接说出来的问题,或者至少不该是自己这种方式说出来,但夏冬青点点头,毫不在意。
“对。越早越好,我就能越早安心——工作有着落,那才能叫彻底离开。”
“你出来是为了离开。”路北北说。
“对。”
“那北北,你呢?”沈畅又问,“你将来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出来,何谈将来。”路北北答。
那是刚开学时路北北的回答,她们两个当时还追问了下去,问北北有没有什么喜欢做的。只要喜欢,就一定能做下去,就可以作为将来的选择,而路北北摇头,继续说没有。
现在想来,那就是路北北所谓的,作为当事人而言不愿意自己提起的部分了——她学琴的生涯,包括一些不好的回忆。她转了学,重新读了大二,因而拖延了一年。而后来沈畅与她核对年龄时,还发觉她小学也多读了一年——从普通学校转到音乐附小毕业班,就在她第一次拿到全国第三名的那年。
“我的人生就是重复再重复,直到我能把错误改掉为止。过去我多走了一年,为了绕到另一条错路上,那么现在为了绕回来,也该再多付出一年。”
路北北说,带着笑。“这值得的。”
“是。”夏冬青说。
“是。”沈畅点点头。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了吗?”夏冬青又问,“回国后,你打算找工作了吧?或者干脆留在这里找找实习机会?”
“我还是先看眼前事的好。”路北北答,“下星期一见三文鱼,下星期二上三文鱼的课,下星期三上三文鱼的上机课——为什么我连上机课都分到他亲自教呢?他明明有助教。”
“那只能归功于你的兔子脚了。”夏冬青答。
“我也想去听听,可以吗?”沈畅突然问,“你说他原来是我们学院的老师,我都不知道。”
“我觉得太可以了。”路北北答,“你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典型中国学生。学神,搞不好他还会给你写推荐信,帮你申请博士呢。一定会的。”
“这倒不重要,我只对他讲的东西感兴趣,也许会和我们的课程差不多。”沈畅说,“如果太容易的话,我就不去听了。”
“你真的不想和他要封推荐信吗?”路北北问,“我的同学都特别想要呢。”
“他是很好的老师,但是他不教我,不了解我。那他给我写推荐信,他自己和我自己都不会放心。”沈畅说,“但是北北,你倒是可以要一封。你们相处很久了,他很了解你,他给你写的推荐信就会很贴切你。”
“贴切我——那我想到他会怎么写了。路北北,一个一点都不典型,而且居然挂了数学课的中国学生,擅长棉花的软化处理。所以我推荐她来你们农场处理棉花,一定会是个熟手,好手,一定能促进你们农场的棉花销量。”
沈畅和夏冬青也是那天才听说路北北的丰功伟绩——拿着纸笔,一本正经地告诉三文鱼教授自己以前是个手工艺从业者。沈畅和夏冬青笑得肚子疼,路北北自己也低头忍着笑,顺便反问她们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沈畅捂着肚子说没有,夏冬青抓着椅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北北的英语真的变好了。
“真的,一本正经信口开河,就算是拿笔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她说。
“那我还要谢谢三文鱼了。”路北北说。
“他应该也很惊喜,惊喜你写出了这么长的大句子。”夏冬青说,“你看,你是有进步的。”
“是啊,我有。”路北北答,“每个人都是。”
每个人都是,没错。选了各自的路,一直走下去,每天比昨天走得远一点,总有一天就会到达想去的地方——夏冬青的移民,路北北的未来工作,甚至少爷心心念念期盼回国过好日子的愿望,以及孙伯君早就想要定下日子但田程程一直不回话的婚礼日期。
总有一天,愿望终将实现。那也一定包括自己的愿望——不只是某所大学的全奖博士,而且是一个人去读的博士,一个人的生活。
而且我已经在路上了,沈畅想。圣诞时,自己终于走出了第一步,第一次告诉父母你们不要来看我,我想和同学一起住。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很惊讶,爸爸也一样,而沈畅坚持了下去。
“我总要一个人生活一阵。”她说,“我要有自理能力,要自立才行。”
“但你三个多月没洗衣服了吧?带的衣服够穿吗?”妈妈问。
“够穿,而且我洗过的。”
“你自己洗衣服?那你还有时间读书吗?”爸爸问。
“楼下洗衣房是自动洗衣机,也有自动烘干。不占时间的。”沈畅说。
“那你的柜子呢?收拾好了吗?袜子找得到在哪里吗?”妈妈又问。
“一来就收拾好了。”沈畅说,“袜子靠着柜边放一排,总是看得到。”
“可你收拾柜子,又没有时间读书了。”爸爸说。
“我都是用看书累了的时间收拾一下。”沈畅答。
“那你的——你的——”
妈妈想不出说什么了,沈畅正在为自己的胜利而自豪,爸爸突然问:“那你的饭呢?你花时间做饭,还是买外卖?”
“啊,我们宿舍有位大厨。”沈畅说,“他每天都做饭,做得特别好吃,宿舍里室友都是一起吃他做的饭。我不做,所以不占用我自己读书的时间。但我要吃饭,总得帮人家洗碗,不然不礼貌。”
答案无可挑剔,但妈妈立刻问道:“畅畅,那你想不想吃妈妈做的饭?你从小最爱吃的白切鸡,虾仁豆腐,那边能吃到吗?”
“我想我这位大厨同学应该会做。”沈畅说。
“那和妈妈做的味道会一样吗?”
“应该——有一些不同吧。”
“对嘛。”妈妈说,如释重负,“畅畅,我们去英国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已经和同学定好了,在你们要来之前就订好了。”沈畅说。
理由变得越来越弱气,但沈畅还是坚持住了。“这个圣诞我真的想去雷丁和同学一起住。”她说,“我们可以在一起看看书,写写作业。你们来的话,会打扰我读书的。”
“可你跑出去到雷丁,安全吗?你同学是那种认真读书的好同学吗?你们宿舍那位工程师呢?她能不能和你一起看书?”
“工程师要去开学术会议,圣诞时不在英国。”沈畅答,“两个男生也都走,只剩一个商科的同学。我想她不会想读博士的,但我雷丁那个同学要申请,所以我可以和她呆在一起。”
爸爸妈妈终于同意了。沈畅还记得那天自己放下电话时那一身大汗淋漓。冬日雪月,空荡荡的琴房中,她居然擦了擦额头。
那时我说出来了,她想。一个多好的开始。
她由此也感谢路北北,那个垂头丧气离开的短发女孩子说出了她想说的话。而圣诞假时听说了焰火票的事,沈畅怔住了。她原本给路北北写了张明信片,想要从雷丁寄回去,信上到了弹琴的事情,她鼓足勇气花了半个小时涂涂改改,最后写下“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钢琴家,不管在不在弹琴都是”。
而沈畅最终没敢寄走这封明信片。
她坐回书桌前,拉开抽屉看了看。那张有着雷丁大学风景图片的明信片躺在她自己整理过的抽屉里,安安静静,一语不发。